他向冷小曼透露,法國人為此成立專門偵查租界激進組織暴力活動的特務班。他的熱衷於用詞語來描繪色澤和氣味的馬賽詩人朋友也被分配到這個特務班幹活。他甚至還帶來一張照片,讓她親眼看看這位眉目中微露出一絲厭倦(顯然針對他那有害於人類的職務)的朋友。冷小曼一眼就認出來,背景上的老虎竃就是康悌路口的那一家。小薛還在言辭間隱隱透露,由於此人如此熱衷於文學,竟而至於思想上稍稍有些左傾(這實在太不符合他的身份,對他本人不見得是好事),比如說參加一些同情勞工的歐洲人士的聚會,閱讀一些有關上海工人生活和勞動環境的調查報告。
至於說他們倆的關係,小薛告訴她,好到不能再好,好到可以穿同一條褲子。好到他不管有多厭煩,總是被迫聽那些完全不合文法的句子,甚至好到一遍又一遍聽他為什麼會來到中國的故事,那是因為馬賽港的一個姑娘,她的頭髮上有紫茴香和烤鰻魚的氣息——他總是這樣開頭……
今天晚上,他在電影院裡一把抱住她。當時電影正放到半場,當時她剛從洗手間裡出來(他們總是反覆觀看同一部電影),而他就站在鋪著絳紅色地毯的走廊那頭,電影院的白俄導座女郎站在釘著褐色牛皮的門邊望著他。對白和音樂在昏暗的走廊裡迴盪。他平伸開手臂,猶猶豫豫,像個夢遊人。最後終於來到她面前,擁抱她,還親吻她。他多半是聽不見她被堵在嗓子眼的喃喃低語:“我這是怎麼啦?我這是怎麼啦?”
⑴電影《魔女瑪塔》(Mata Hari)中的一段臺詞:你就那麼想死?
我已經死了。死透死透的,就跟心臟裡嵌了顆子彈似的。是你殺了我。
不。殺手是白蘭地。
不,不。是你。
那你為什麼不投降呢?
二十五
民國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上午九時三十三分
六月下旬入黃梅。天空一直陰沉著,應該下雨卻沒有下雨,悶熱潮溼。小薛走進薩爾禮少校的辦公室,看見馬龍特務班長也在那。空氣裡含有太多水分,胡桃木護壁板變成斑斑點點的黑褐色,還散發著一股黴味,夾雜在少校噴出的嗆人煙霧裡。他不斷地把那種黃綠色的菸草塞進菸斗,碎屑落到檔案袋上。檔案散佈桌面,有照片,有各種表格、便箋,還有幾份列印得乾乾淨淨的報告。
“你的那個俄國公主——那個特蕾莎,她最近在忙什麼?改邪歸正啦?守著她那些血汗錢光顧著吃喝玩樂啦?”少校顯然在生氣,哪怕是有一點風也好啊,哪怕是裹挾著沙土吹過地中海的撒哈拉熱風也好啊,就是印度支那的雨季也比這裡好得多。
“哇哇,你還在啊,我還以為你被她拌成色拉全吞進肚子啦。”馬龍哇啦哇啦鬼笑著說。
這些天來,小薛一想到特蕾莎就頭疼。自從那天她拿槍逼著他交代出實情(天知道她為什麼覺得小薛說的是實話),他們倆的關係就出現某種意外的變化。那事過後將近一個禮拜,小薛都不敢找她。生怕別人戳穿他的謊言,生怕他在人家不斷逼問下,一個接一個編故事,弄到最後不可收拾。
他以為只要自己主動切斷聯絡,那事就算告一段落。等到少校閱讀他的檔案,發現他是故人之子,讓他覺得巡捕房也並不是那樣讓人害怕時(儘管如此他內心深處對馬龍班長那對死魚眼仍然有些發怵),他更覺得毫無理由去主動接近這個白俄女軍火販子。可是他不想見人家,不代表人家不想見他。人家神通廣大,輕而易舉就連他住的地方都給找出來(租界真小啊)。昨天傍晚在福履理路家裡,他一看到來人,就覺得這下完蛋啦,以為一定是他說的謊話被人發現,以為這次再要對準他腦袋的一定不會是空彈夾。
哥薩克打手把他帶到馬霍路。拐進那排馬廄旁的弄堂裡,把他帶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