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疲倦,但她還是意識到這是組織上在向她分派任務。
“你很沉著。處理得很好。要繼續跟他保持聯絡。他在巡捕房有關係人,這很有利——”
“他不是我們這種人。”
他身上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快活勁。炫耀他的照相機知識,炫耀他點的那些俄國菜,Barjark是一種煎牛肉片,Shashlyk是切成圓形的羊肉片,串在鐵釺上用火烤。她歷來都結識有志青年,充滿純潔的理想,哪怕是那個死去的曹振武。他很漂亮,簡直算得上英俊。他的聲音有些輕佻,總的來說很溫和。
“你覺得——他對你怎麼看?”老顧吹熄手裡的火柴棒。
從頭到尾他都在望著她。心無旁騖,要來酒卻又不喝,想要好奇地問點什麼,可又不敢問。假裝在口袋裡掏摸,卻掏出一張過期的馬票。你要給我一個聯絡方式,電話,比如說。如果有情況,我可以及時告訴你。他又掏出一支鋼筆,好像那是個魔術師的口袋,他手忙腳亂,這倒不像個魔術師。可那支鋼筆沒墨水,舊馬票上劃出一道道白印。遭到拒絕後,他竭力抗辯。
“他相信巡捕房一定掌握確鑿證據,所以才會來抓捕我。可在他眼裡,我只是個柔弱婦女,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過我和金利原始碼頭的案件到底有沒有關係。”她竭力讓自己回答得更客觀一些。
“有沒有約定聯絡方式?”
“他有個報社的電話。但他常常不在寫字間。他是攝影記者。整天東奔西跑。他說明天他會給我一些訊息,明天中午他會到法國公園門口等我。”
她和他分手時小心翼翼,採用標準的反跟蹤技術,突然停下,或是轉身穿越車來人往的街道。她在一家店面很小的女裝鞋帽店裡盤桓,透過玻璃櫥窗掃視街上的人群。最重要的是警惕三角盯梢,街對面平行的傢伙最容易發現,他往往是三個盯梢者中最大意的,他一直盯視著你,於是他的步伐漸漸與你合拍——
直到確信身後沒有尾巴,她才打這個電話。
樓下有人在打鬧,她分辨得出培文高亢的笑聲。夜裡的八里橋路比白天更熱鬧。她聽見蔬菜倒進油鍋那種爆裂的聲音,鼓風機的聲音,還有奇怪的不知哪裡傳來的汩汩水聲。
老顧微笑起來,是那種缺乏幽默感的人硬要說笑話時的笑容:“他不會是對你一見鍾情吧?”
“我們一早就認識。”
“他冒著危險把巡捕房的情報告訴你,一定是對你有特別的好感。”
夜裡六七點鐘的時候,人的反應總是比較遲鈍,她茫然的望著老顧。
他的皮鞋是用白色和棕色兩種顏色的皮拼成的,他一定在穿著上花掉大把時間。他蹲下身,提起褲腿,重新系好襪口上的鬆緊帶。打一個結,翻下襪邊,讓它遮住那根紫色絨線,單單讓它垂下一綹來。他的確相貌英俊,比船上那會更有吸引力,他也知道自己對別人有這種吸引力。他會讓別人覺得自己很遲鈍,很沉重。他一步跳下臺階,轉身,用胳膊肘抵開彈簧門,倒退著隱身進門,伸出頭來朝她招手。
他對她說:“如果同志都像你這樣美麗,我也巴不得參加革命。”他說話這樣大聲,好像忘記這是個很小的餐館,讓她忍不住伸手按住他揮舞的手,阻止他說下去。
老顧嚴肅起來:“你想想看,有沒有可能讓他為我們所用。當然,一切要看他在法租界巡捕房到底有沒有真正過硬的關係,如果是那樣,對我們工作的開展將會有極大好處。”
離開餐館前,他再次警告她,你絕不能再回貝勒路。如果暫時你找不到住的地方,我來想辦法。“當然啦,”他說:“你們的組織會有更安全的地方。”
樓下店鋪裡一陣響動,拖動椅子的聲音,紙箱翻倒的聲音,林培文咯吱咯吱踩著竹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