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在樓板上冒出來。
老顧厲聲喝問:“什麼事?”
他嘿嘿笑:“有隻老鼠。”
冷小曼像是對周圍的動靜毫無感應,她愣愣地坐在桌旁,手裡還握著那杯早已冰涼的茶水,那股傷感像是從手心一直蔓延到心裡。
⑴Avenue Albert,今之陝西南路。
⑵餐館名可能借用自黑海邊的那座港口城市。
二十
民國二十年六月十四日夜晚九時整
事實上,特蕾莎並不認為小薛在說謊,她相信他的說法。在上海生活那麼多年,唯一讓她捉摸不透的就是那些幫會。他們無所不在,無孔不入。她想到那天夜裡,在禮查飯店的床上,她看到他滿身瘀傷。她懷疑小薛在說大話,幫會首領怎麼會拿他當朋友。她猜想人家對他拳打腳踢,逼迫他監視她。她再次心軟。
她一直都喜愛他,喜愛這個身上帶著梔子花香的混血私生子。她也喜歡他拍的照片,那些怪異的照片裡充斥著屍體上的傷口、散發著酒臭的嘔吐物、女人的胴體。她覺得那些照片其實包含著一種潔癖,一種無害的快活情緒,一種古怪的安全感。
如今,由於小薛以這種奇怪的方式切入她的生活——她真實的另一面,這段韻事也好像變得更加真實。這個傢伙——這個混血的私生子的形象從那些黑夜裡蒼白赤裸的男性胴體中浮現出來,幾乎是脫穎而出。不再僅僅意味著某個古怪的姿勢、某種讓她興奮也罷討厭也罷的體味,或者某件帶有個人印記的器官——她閱人無數,撫摸過各種長相獨特的玩意。有的形狀像鷹喙一樣彎曲,有的可以把包皮無窮無盡地拉長,像是一隻長筒襪。
她對自己說,只要一次心軟,就會一直心軟下去。她本可以直接殺掉他。她甚至不用自己開槍,她有忠心耿耿的保鏢,在白俄社群的幫會里,她有幾個信得過的朋友。
那天她拿槍頂著他,槍管快意地戳進他的下巴。眼看著他都快掉淚,可她還是狠心把槍管朝他頜骨縫裡戳進去。這是必要的懲罰,她手裡使著勁,耳中聽見他又是乾嚥又是咕噥,心頭湧起強烈的憐惜之情。她赤條條跪在床上,腰窩裡還是汗津津的,嘴角卻帶著刑訊逼供者那種殘忍的微笑。她還稱職地用另一隻手玩弄他,清晰地感覺到他的驚恐,他的委屈和無奈,他的不肯輕易就範。他忍不住還是硬起來,在特蕾莎看來,這足以證明他的屈服,這就好比他在象徵性地繳槍投降。
那一刻,有股讓她無比陶醉的柔情湧上心頭。她猜想自己是那一瞬間愛上他的。後來她又想,這多半是因為她還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直到她把要不要殺掉他這個選擇題放在自己面前。三年多來,他們每個週末都到禮查飯店床上幽會,如果她想多來一次,還可以給他打電話。她很容易就能得到他,再也見不到他的念頭從來沒有在她腦子裡出現過。這對她是一種嶄新的體驗。他從一具能給她帶來簡單歡愉的男性身體轉變成一個複雜的真人,他嫉妒她有別的男人,他卑劣地監視她。他甚至還前所未有地變成一段故事情節:別人把他抓過去,拷打他,讓他來監視她。
不久,她就開始時不時把這個新的情人形象拿出來,在頭腦中審視一番。這樣一來,他就變得越來越可愛。她拿槍捅著他下巴的時候,他不是嚇得都連尿都快憋不住啦?事後她撫摸他的時候他可不就是這樣老實交代的?可就算是這樣,他不還是說他愛上她啦?
她自嘲,覺得自己終究不過是個女人。就像她的朋友瑪戈那樣,愛這個字是她們命中註定的魔星。儘管她曾千辛萬苦,從戰爭、饑荒和革命中倖存下來。她並不那麼容易上當受騙,她見識過虛情假意。她懂得在這塊租界裡,什麼東西都有個價碼——只要你出得起價錢,你可以連真帶假全買下來。正因為這樣,她才接受小薛的說法,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