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他多多少少在耍滑頭,她也有把握把他買下來。她甚至覺得自己找的情人比瑪戈好得多。她不相信在這個充滿男性冒險家的亞洲城市,這塊滿地都是金礦和陷阱的租界裡,會出現什麼兩相平等的風流韻事。總有一個人要甘拜下風予取予求,不是他就是你。
她要陳立即離開上海。宣稱自己得到可靠情報,陳的這筆軍火交易牽涉到幫會的內訌,事情甚至傳到巡捕房耳朵裡。可她沒把小薛的事告訴陳,那是她的生意夥伴,那是她的高階僱員,她該怎樣向人家解釋她的私生活呢?她難道還能告訴陳,跟她上床的男人恰好就是別人派來監視他們的?
此刻,在上海西區這幢愛德華風格的別墅裡,這群冒充上等人士的亞洲白種商人們正在狂歡。他們當年雖然是窮癟三,倒也野心勃勃(不無可取之處)。如今賺到大錢,變成這塊土地的主人,從歐洲母國買來一錢不值的爵士頭銜,吃三道主菜的宴會,用土地投機賺來的錢為他們的兒女僱傭教師和鄉下阿媽,花大價錢買來俄國珠寶送給妻子,再花點小錢讓亞洲情婦用溼潤的嘴唇來提振自己萎靡的陽氣,讓自己的混血兒子在朋友的公司上班,在投機失敗時遺棄他們,讓他們自生自滅。
七點剛過,夜晚的露水還未讓草地上的泥土變軟,游泳池水尚在薄暮下閃耀微光,參加化裝舞會的人群就已站滿屋裡屋外。草坪上,大廳裡,擠滿奇形怪狀的人物,二樓走廊欄杆上倚著一排阿拉伯貴族,男的佩彎刀,女的戴頭巾。今天的主題是鐵達尼號沉船事件。
“船長”——美商瑞文集團⑴的大班和這幢房子的主人——宣佈舞會開始,阿拉伯男人們在二樓尖嘯,以為自己是站在傍晚的沙丘上。瑪戈精心打扮,穿著世紀初歐洲貴婦的拖地蓬裙,累累綴綴。她向身邊的特蕾莎耳語,說連內衣都是畫成圖樣,讓中國裁縫專門縫製,是那種老古董式樣的絲綢長內褲(如今只有小孩才會穿那種開襠褲)。
“找個沒人的地方,讓布里南先生鑽到裙子底下去。”特蕾莎挖苦她。她的丈夫打扮成一個將軍,天知道他從哪兒搞來的那些勳章。還有綴著金線的緩帶——那絳色的綬帶上有一大塊深色斑痕,像是洗不乾淨的俄國湯漬。畢杜爾男爵顯然已完全融入上海的社交圈子,學會亞洲白人的悠閒生活方式,甚至有耐心去尋找一條真正的古董綬帶。
新近在倫敦贏得聲名的年輕詩人把一塊深紫色棉布盤在頭頂上,棉布的剩餘部分繞過下巴,圍在脖子上,大概想裝扮成柏柏爾族⑵酋長。他來中國探險,上海是第一站。他還沒來得及去內地。上海那些賺到大錢、開始學會附庸風雅的商人們(尤其是他們的妻子)從倫敦寄來的文學雜誌上得知他的成就,早就巴望著一睹劍橋才子的容顏,一家一家排著隊請他赴宴。他的同伴,比他小几歲,身材也比他更小巧,用油膏把臉塗黑——為方便清洗起見,脖子沒有塗抹。把染成花花綠綠大格子的羊毛氈披肩拉高,好遮蓋他本人的膚色。在草坪那頭,站在圍繞游泳池的鵝卵石小道上的那群人中,有個名叫小馬蒂爾的傢伙用深知內幕的口吻評論說:“他把自己打扮成摩洛哥男妓的樣子,倒也是恰如其分。我的意思是,早些年那些詩人們——好比說紀德,不都喜歡去摩洛哥尋找適合他們口味的那種豔遇麼?”
詩人和他的同伴當然聽不見這種背後的詆譭之詞。他只顧抱怨著音樂。樂隊正在演奏的是去年最最熱門的曲子,“Body and SouP⑶,適合你摟著舞伴輕輕搖擺。在上海這班商人說來,樂隊當然應該挑選這種曲子,以示即便在這裡他們也能趕上美國和歐洲的時髦。讓詩人詬病的就是這個,它不符合化裝舞會規定的情節,難道在本世紀初就撞上冰山的枉死鬼樂師,居然還能演奏這種時髦的搖擺樂?不過他也不想想,要是事事都按那個年代的來,別人可就不光是在背後議論兩句,說不定就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