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臥在一面裸露著黃土的陽坡地裡。因為常年無人培土,探視,掩埋時又不敢過於細緻,墳塋已頹敗得幾乎難以辨認。家義環顧四周,見不遠處散落著一些大小不一的石頭,便跑過去一一揀拾過來,堆積在墳頭,然後一塊一塊向上壘砌。壘完了,退後幾步看看,心情略感寬慰些。
寂靜的山裡杳無人蹤,只偶爾能聞見幾聲鳥叫。他從懷裡摸出一雙老鞋,一沓草紙。先把草紙點燃,等火舌一點點舔上來,開始充分燃燒時,再把鞋也湊在火上點燃了,一縷縷的青煙盤旋著融入早春清冷的空氣裡。
就在升騰的煙霧中,他在心裡跟家廉說:“三弟,這麼多年,我總夢見你沒有鞋穿。今天帶了一雙來,不知合不合你的腳。”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清風在回應著他內心的聲音。他像一個隔著木窗,正在對神父懺悔的教徒,毫無保留地把內心的隱憂傾吐出來。“當年跟你一起戴了帽子的人陸續都回來了,有些人還向我問起你。我原來總怪你糊塗,遇事不知道拐彎兒,總以為人家都錯了,就我是對的。可是地主摘帽了,右派平反了,過去鐵板釘釘的事現在都翻過來了。你說到底哪個是對的,哪個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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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19)
鞋子在火裡燒不透,冒出一股青煙。他用袖子抹抹眼睛,轉過身想找根草棍把紙堆劃拉劃拉,卻駭然發現家廉在十幾步外的地方怔怔地站著,一時張嘴瞪眼,竟呆住了,活像見了從墳墓裡跳出來的死人。仔細再看,才認出是汪洋。父子倆長得太像,知情的都說是跟家廉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汪洋大概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他,臉上也帶著意外的驚愕、狐疑,和進退兩難的尷尬。兩個在血緣上是叔侄,實際卻以舅甥相稱的男人,在這個特殊的地方相見,都有一種想要立刻逃跑的緊張和彆扭。
家義一時無法斷定汪洋來此的目的,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墳頭快要燃成灰燼的火紙,問他:“你咋跑這兒來了?”汪洋不回話,瞥見還沒燒完的半隻鞋跟,嘴角泛起一絲不屑。
所有人都以為他不知道真相,其實他連真相以外的東西都知道了。他上學的名字是魏洋,可他在街上走,會有人在背後指著他說:“這是汪家的後人。”姓氏的不確定,意味著身份的錯亂。他朦朦朧朧感覺到自己的身世隱藏著某種驚人的秘密。他去問家瑛,家瑛罵他:“你吃了兩天飽飯嫌舒坦了?再問,小心我抽你的筋。”他還問過士霞,可是士霞什麼都跟他說,唯獨在這件事上滴水不漏。
每一個親近的人對此都諱莫如深,就像所有人都站在亮處,獨把他一個人撇在黑暗裡。他只能像一個蟄伏很深的竊賊,沉默而又固執地從周圍人的表情和言談中捕捉蛛絲馬跡,然後把一個個零碎的片斷連線起來,從中判斷真偽。為了報復,他在學校裡給自己改名魏人民,把所有作業本上的魏洋都塗成黑色。
最終為他揭開謎底的是皮蛋。皮蛋把他帶到這裡,讓他第一次和自己的生父站在了一起。從那以後,他小心謹慎、不露聲色地固守著這個秘密,隔三差五往家廉的墳塋上跑。想不到今天到這兒來,會遇見家義。他的秘密,像所有的秘密一樣,在認為最不必防範的地方敗露了。他賭氣似的走到墳前,從褲兜裡掏出一張烤餅擱在泥地上。
家義驚詫不已地看著他,弄不清他究竟是從哪兒得知了家廉的墓地。汪洋眼裡閃過一絲幸災樂禍的得意,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回去跟誰也別說你在這兒見過我。”這話等於告訴家義:你不用再撒謊,我什麼都知道了。
家義眼盯著他,還在徒勞地掩飾。“你說的啥意思?我聽不明白。”汪洋冷笑一聲。“世上不明白的事兒,多半都是裝糊塗裝出來的。”家義瞪著眼,沒想到汪洋嘴裡會說出這樣老辣的語言,內心真是又惱怒又震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