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日
我仰在沙發上,聽風聲在窗外過路。風裡夾著雨,天色陰得如黑夜。心裡思潮起伏,又想到故國了。
12月6日
近幾天來,心情安定多了。以前我真覺得二年太長,同時,在這裡無論衣食住行哪一方面都感到不舒服,所以這二年簡直似乎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下來了。
從初到哥廷根的日記裡,我暫時引用這幾段。實際上,類似的地方還有不少,從這幾段中也可見一斑了。總之,我不想在國外呆。一想到我的母親和祖國母親,就心潮騰湧,惶惶不可終日,留在國外的念頭連影兒都沒有。幾個月以後,在1936年7月11日,我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叫《尋夢》(見本書附錄)。開頭一段是:
夜裡夢到母親,我哭著醒來。醒來再想捉住這夢的時候,夢卻早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下面描繪在夢裡見到母親的情景。最後一段是:
天哪!連一個清清楚楚的夢都不給我嗎?我悵望灰天,在淚光裡,幻出母親的面影。
我在國內的時候,只懷念,也只有可能懷念一個母親。現在到國外來了,在我的懷念中就增添了一個祖國母親。這種懷念,在初到哥廷根的時候,異常強烈,以後也沒有斷過。對這兩位母親的懷念,一直伴隨著我度過了在德國的十年,在歐洲的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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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生活
清華大學與德國學術交換處訂的合同,規定學習期限為兩年。我原來也只打算在德國住兩年。在這期間,我的身份是學生。在德國十年中,這二年的學生生活可以算是一個階段。
在這二年內,一般說來,生活是比較平靜的,沒有大風大浪,沒有劇烈的震動。希特勒剛上臺不幾年,德國崇拜他如瘋如狂。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年輕貌美。有一次同她偶爾談到希特勒,她脫口而出:“如果我能同希特勒生一個孩子,是我莫大的光榮!”我真是大吃一驚,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沒有見過希特勒本人,只是常常從廣播中聽到他那瘋狗的狂吠聲。在德國人中,反對他的微乎其微。他手下那著名的兩支隊伍:S A(Sturm…Abteilung,衝鋒隊)和S S (Schutz…staffel,黨衛軍),在街上隨時可見。前者穿黃制服,我們稱之為“黃狗”;後者著黑制服,我們稱之為“黑狗”。這黃黑二狗從來沒有跟我們中國學生找過麻煩。進商店,會見朋友,你喊你的“希特勒萬歲!”我喊我的“早安”、“日安”、“晚安”,各行其是,互不侵犯,井水不犯河水,倒也能和平共處。我們同一般德國人從來不談政治。
實際上,在當時,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德國,都是處在大風暴的前夕。兩年以後,情況就大大地改變了。
這一點我是有所察覺的,不過是無能為力,只好能過一天平靜的日子,就過一天,苟全性命於亂世而已。
從表面上來看,市場還很繁榮,食品供應也極充足,限量制度還沒有實行,只要有錢,什麼都可以買到。我每天早晨在家裡吃早點:小麵包、牛奶、黃油、幹乳酪,佐之以一壺紅茶。然後到梵文研究所去,或上課,或學習。中午在外面飯館裡吃。吃完,仍然回到研究所,從來不懂什麼睡午覺。下午也是或上課,或學習。晚上六點回家,房東老太太把他們中午吃的熱飯菜留一份給我晚上吃。因此我就不必像德國人那樣,晚飯只吃麵包香腸喝茶了。
就這樣,日子過得有條有理,滿愜意的。
一到星期日,當時住在哥廷根的幾個中國留學生:龍丕炎、田德望、王子昌、黃席棠、盧壽枬等就不約而同地到城外山下一片叫做“席勒草坪”的綠草地去會面。這片草地終年綠草如茵,周圍古木參天,東面靠山,山上也是樹木繁茂,大森林長寬各幾十裡。山中頗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