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許多年來不敢正視的事實。老子最明白,仁愛的另一面是厭棄、嫌惡,無仁愛也就無厭棄、無嫌惡、無偏向、無感情。對於天地,不要太自作多情了吧。如同王小波的名言,不要瞎浪漫了吧。天地生成了萬物,培育了萬物,造就了萬物,愉悅著萬物,振奮著萬物,也毀滅著萬物,試煉著萬物,折磨著萬物。天地為萬物準備了盛宴也準備了毒酒,準備了慶典也準備了喪儀,準備了轟轟烈烈也準備了冷冷清清,準備了天公地道也準備了沉冤海底,準備了善良感動也準備了野蠻殘忍。天地的多情其實是無情的表現,是可能多情也可能無情、可能親愛也可能惡劣的表現。多情反被無情惱,不要再對著蒼天闊地哭天抹淚、自作多情了吧。
其實類似的思考並非從老子始,《論語》裡就講了孔夫子的話:“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還有《詩經·大雅·文王》說:“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禮記·哀公問》說:“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春秋繁露·深察名號》說:“天不言,使人發其意;弗為,使人行其中。”所有這些話,意在說明天並非有意志有愛憎有目的地做什麼或不做什麼。
但是老子最徹底。他的一句天地不仁,給了你一個透心涼!於是,你看透了:天地壓根兒不管你人間的愛心啊、人道啊、憐憫啊、苦難啊、救贖啊……這麼多難分難解的事兒。
天地不仁,聖人不仁,這是兩枚大殺傷力炸彈,多少中產、小資、白領、妙齡、詩意的玫瑰色軟趴趴(讀piā)一相情願瞎浪漫的世界被它炸燬啦!
第五章 天地不仁(2)
再說聖人不仁呢,就更復雜、更敏感了。
第一層意思,聖人是有道行的人,他掌握的遵循的是大道,是無為而治不言而教的道行。他不需要婆婆媽媽、婦人之仁,更不會在仁的名義下去幹擾、去妨礙對於真理的認知,去幹擾百姓的正常的自然而然的生活。聖人無為而無不為,不言而自教。他的不仁是最大的仁,無情是最大的情:有利於而不是有害於百姓的生活幸福自在。
第二層意思,孔夫子辛辛苦苦地講仁,是不是講出了一大堆矯揉造作、假仁假義、條條框框、競相標榜、互相責備、勞民傷財、口焦舌燥呢?還不如少說假大空話,多讓老百姓自自然然地過日子呢。
第三層意思,聖人是大人物,大人物做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事,而不是我愛你、我同情你、我心疼你、我是你親兄弟姐妹等的感情用事。聖人辦大事的過程中,不是不知道要付出代價,不是不知道要奮鬥就有犧牲,死人的事情常常發生,但是如果因此就心慈手軟、纏纏綿綿,該出手時不出手,還算什麼聖人?只能算是廢物。聖人的不仁,方是大仁:這就是不仁者大仁也的解釋。
第四層意思,老百姓不能指望天地的憐憫、聖人的憐憫,不能嗷嗷待哺望穿雙眼地指望得到仁愛得到賞賜得到溫馨得到援手。老百姓要做好一切準備,艱難困苦,忍辱負重,好自為之,自己幫助自己、自己解放自己、自己發展自己。
不靠天地,不靠聖人,這就是解放自身的開始。
老子的許多言語是教人柔弱(至少是表面上)而不是教人剛強的。然而,經過天地與聖人兩個“不仁”的殺戮與洗禮,你客觀上會變得成熟些、堅強些。
認真讀《老子》的人,雖然未必因了老子而堅強雄壯,卻也不會因了老子而柔弱到哪裡去。原因在此。
天地不仁與聖人不仁,這兩句話是相當殘酷的。然而通觀老子,他並不兇惡,講起戰爭兵法,他頗有仁義之心。那麼對他的“殘酷”,我稱之為智慧的殘酷。這與人性惡中的殘酷不是一回事。
老子個人未曾做過什麼殘酷的事,但是他看穿了人性中的醜惡,看穿了仁義道德的無力,看穿了多言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