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是死,便是生”(魯迅語)的大時代裡,中國知識分子們面臨著艱難苦痛的自我嬗變。他們之所以如此艱難,如此苦痛,乃在於他們的身上承受著雙份現實重負,不僅有社會環境的外在險惡,也有文化傳統的內在黑暗。對於前者有時候或許能仗著一時的血性戰而勝之,而對於後者,即令在勇士看來也是防不勝防,因為傳統之於自己往往難以分離,傳統屬於我們,我們也屬於傳統。正如魯迅所感嘆的:“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裡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這種窒息著中國知識分子自我新生的“毒氣和鬼氣”究竟是什麼呢?我以為傳統的中國文化心理之於現代人格的形成有兩層路障。一層是“綱常倫理”,它以儒家學說為代表,“教導封建的君怎樣做好君,臣怎樣做好臣,父怎樣做好父,子怎樣做好子,總之就是每一個人怎樣做好一個封建的人,這就是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所謂‘人倫日用’之學”。另一層是“和諧意境”。它體現於知、情、意諸子結構中,其認知方法為實用理性,情感態度為樂感文化,行為模式為中庸主義,而最高的理想境界則為天人合一。概而言之,乃是一種“和諧的文化”,“就是每一個人都使其內心與環境,使其自我與其現實地位達到最好的和諧,如果人人都做得到,現實世界結構就會正常運轉,井井有條,這就是天下大治”。如果說“綱常倫理”僅是外在的人際規範的話,那麼“和諧意境”已內化為自覺的價值規範,它幾乎為儒、道、玄、佛諸家所共有,代表著中國文化的普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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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現代隱士的一幕悲劇(2)
自清末梁啟超發表《新民說》開始,中國知識分子就為衝破傳統的文化心理屏障,爭取人格新生進行不懈的奮爭,到“五四”形成了一個要求個性解放的啟蒙高潮。然而中西啟蒙運動畢竟迥然有別:在西方近代的歷史主題是反專制爭人權,而中國近代之當務所急在於民族救亡,因而個性解放必須服從於民族解放,而爭國權的呼聲也始終壓制了爭人權的吶喊。“五四”啟蒙運動也不免染上了那樣的時代印跡。其個性自由的要求從出發點到最後歸宿都取決於民族的整體需求,因為共和政體的失敗,因此需要個人的“倫理覺悟”,而新人格的培養最終又是為了實現共和的重建。這樣,儘管魯迅等個別人已經覺察到中國文化的深層核心“和諧意境”對國民心靈的戕害,但大多數傑出的“五四”知識分子仍然將他們的矛頭集中於綱常名教上,陳獨秀所稱的“吾人最後之覺悟”還只是“倫理的覺悟”。“五四”新文化運動從反傳統的角度而言不過是反對“綱常倫理”的思想統一戰線,更深層的東西很少有人能夠超越時代的侷限加以洞察反省。
對傳統文化心理的反思深度直接影響了傑出的“五四”知識分子們自身與傳統人格心態的分離程度。顯然,對於知識分子個體來說,這種分離彼此之間是差距懸殊的。倘若以此作為度量,“五四”之後的知識分子至少可分為三種型別:狂人、儒生和隱士。一部分知識分子既超越了“綱常倫理”的表層阻撓,也突破了“和諧意境”的深層屏障,顯現出與傳統人格斷然決裂具有新時代意義的狂人姿態,魯迅可以說是其中的卓越典範。另一部分知識分子不僅未曾沖決傳統心態的深層屏障,而且連“綱常倫理”的壕塹恐怕也沒有真正地跨越,其實際生活中的所作所為仍然只是古代儒生的現代翻版。像胡適便是此類中絕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