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明亮的白天裡,將有人穿著這件嶄新的衣服,醒目地走在荒原上,像是走向愛情。
在阿克哈拉,那些冬天的深夜裡來的人,全都是寂寞的人嗎?全都是有秘密的人嗎?全都是剛剛經歷過無比艱難、漫長又黑暗的旅途的人嗎?他們帶來了巨大的寒冷,他們一走進房子,爐火就黯淡了一下。
他們其中一人筆直地走向火爐,熟練地從牆上取下爐鉤,鉤開爐圈,往爐膛添進一塊煤,像是回到了他多年前的家中。
然後他們走到房子中央,解開釦子,敞開寒冷的外套。裡面的衣物重重疊疊,厚重深暗。他們又從頭上取下冰涼沉重的狐狸皮緞帽放在櫃檯上。兩個帽子並排著緊緊地靠在一起,他們倆也並排靠在櫃檯上,安靜地看著我安靜地幹活。我示意他們再靠爐子近一點,那裡暖和。他們連忙拒絕並表示感激。然後又是更為長久的沉默……這沉默並不只是聲響上的停止,更是寒冷的停止,疲憊的停止,悲傷的停止。這沉默是如此飽滿,如此平衡。
更晚一些的時候他們沉默著點了一瓶酒,一邊喝,一邊以沉默一般的口吻彼此間輕聲交談。很快酒見底了。其中一人付了錢,繼續坐在那裡沉默地看著我沉默著幹活。酒的氣息在低處輕漾,高處是安靜。燈光也在高處,低處是一些恍惚。這恍惚繚繞著人的腳步。我在房間裡輕輕地來回走動。
我是裁縫,此刻我在做的卻是一件自己的衣服。我反覆比量,把布料裹在身上,手持一面巴掌大的小鏡子,照了又照。夜裡來的人伸出手來替我拿著鏡子。我後退幾步,在鏡子裡看到另一人在我身後,看著我笑。
我在做一件自己的衣服,總有一天,我也會穿著這衣服站在明亮的藍天下的。爐火呼呼作響,爐邊牆壁上貼著的白紙在熱氣中輕輕掀動,我遙遠的想法也在熱氣中輕輕掀動。抖開布料,鋪展在裁衣板上。帶動的風使房間裡隱隱明亮了一下。
深夜來的人,是夢中來的人嗎?他們的神情安然,願意與我們就這樣永遠生活下去似的。我踮起腳,湊近房間正中懸掛的燈泡,將一根線準確地穿過一個針孔。長長地牽過,咬斷,挽結兒。
那人把外套脫下來遞給我,害羞地將撕壞的地方指給我看。
這時停電了。
有人在暗中摸索火柴。等待光明的時間無比漫長。我手心捏著針,全世界就只剩下了我手中的那根針。但是火柴被擦亮,全世界只剩那團乍然的焰火。一支光滑的蠟燭從暗處伸過來,通體潔白安靜,像親吻一般緩緩接近那團焰火。
我突然飛翔……
蠟燭點燃後,我突然消失。
他們手持蠟燭找了很久,只在房間裡找到了一根針。
還有一些夜裡從不曾停過電,我從不曾離開過你們。我的燈整夜亮著,在荒野中等待。河在黑夜中的不遠處,或是很遠的地方靜靜奔流——實際上它是在“嘩啦啦”地大聲奔流。但那“嘩啦啦”的聲音是向著更遠的地方去的,河卻永遠停在那裡,永遠划著一個彎——像是停在那一處永遠地回頭張望。這時,月亮升起來了,與世上的一切都無關地升起來了。
我能感覺到河面波光微閃。我側過臉,感覺到河水冰涼。又心裡一動,感覺到在河灣暗處,在岸邊被水流不斷沖刷著的一塊大樹根下,一隻河狸靜靜地浮出水面,在激流中仰著頭,與世界上的一切都無關地仰望著月亮……
我在這邊,有些睏倦。爐火很旺,不時撥動著爐火的那個人,臉被烤得通紅而激動。我面對他咬斷線頭,收起針線,抖開新衣。人已半入夢中。但是一回頭又看到河狸在流水中靜靜沉沒。房間裡空氣恍惚,那人神情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