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嗎?姑說:當然!前十幾年,咱這地方人煙稀少,孩子少得象星一樣,人只要少,邪魔鬼祟就多。那時候,我常常半夜三更去給人看病,遍野都是閃閃爍爍的鬼火。你大爺爺說,只要把鞋子倒穿著,就能追上鬼火,踩在腳下一看,不是一塊破布,就是一塊爛骨頭。還有狐狸。天漆黑一團,你迷了向,四面都是大崖坎,怎麼爬也爬不上去,這時候,狐狸就來救你了。你的眼前,跳出一盞小燈籠,影影綽綽地照著灰白的小路。你只管跟它走,保險到家,你能聽到吱吱悠悠燈籠把子響,巴嗒巴嗒的腳步聲,到了村頭,燈籠跳幾下,象跟你點頭,你不及回答,就見那燈籠變成一溜火光去了。我說:您碰到過狐狸引路嗎?姑說:沒有,你大爺爺碰到過。我說:原來你也是聽說呀。姑說:你不信嗎?我沒碰到過狐狸引路,但碰到過狐狸煉丹。這可是千真萬確的———
爆炸(8)
姑姑一語未了,就聽到產房裡一連聲地響,一個白衣白帽的護士拉開門,衝出來。在開門的瞬間,我看到產房裡那張白鐵腿黑革墊的產床上,仰著一個白淨小女人。我急忙別過臉,往裡走幾步,眼睛往牆上看。女護士說:老師,她要生。姑抬起腕看錶,說:你別聽她說,不行,起碼還要半個小時。護士問:您進去看看?姑說:看不看都一樣。你要抽菸儘管抽,這裡不是協和醫院。姑跟女護士進了產房。女護士關門時,使勁看了我一眼。我立即掏出一支菸點燃。
妻子怯怯地問我:狐狸精真能變成媳婦?我想了想,說:也許吧。妻子說:你出門在外,可要當心。我點點頭。那隻蒼蠅正在奮力衝撞玻璃。
窗外的光線似乎暗淡一些,玉米林裡打圍的漢子們又面北過來,看不清眉眼,只依稀分辨出一些長的頭或是圓的頭。人的喊叫聲有些疲乏,狗的叫聲卻比適才粗獷嘹亮。東西向的公路上,有一臺灰綠色的手扶拖拉機噗噗地叫著瘋跑,朝天的煙筒裡噴吐著一圈圈白煙,開車的人面部忽喇忽喇地射出熾目的白光。又過了一輛馬牛車,一匹花馬拉著長套,一頭黑牛駕著轅,車上載著烏黑的東西,也許是煤:馬腚上亮亮地泛著光,也許是汗,也許是膘。馬蹄誇張地抬起很高,牛蹄不離地面,牛不是在走,而是在流動,憑著經驗,我看到了黑牛那兩支粗大結實的犄角。一輛鮮紅摩托車,騎著兩個人,一個男一個女,女的摟住男的腰,像兔子一樣在路上蹦跳,超了馬牛車,又超了手扶拖拉機,嗵嗵嗵嗵直勁響,把整個世界都震動了。
姑和那個女護士從產房裡出來。姑說:你翻開書看看吧,大概在五十八頁上,要不是我認識她公公,我就給她一頓臭罵。姑不知要罵誰。女護士走到我面前……她的臉粉嘟嘟的,委實嫩得靈活,一溜劉海蓋住額頭,連眉毛都看不見……我慌忙站起來,退到牆角上,讓出她的位子來,我說:對不起。她說:沒事,您只管坐著。我哪裡還好意思再坐,見女護士的手伸到我的眼下,拉開了一個抽屜。她的手小巧玲瓏,面板粗糙,指頭上爆著一圈圈的白皮。她的手努力表演著,緊張得顫抖。打狐狸呀!很遠的南方飄來喊聲。手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我想象著她的臉,她的臉就印在手上。手在抽屜裡躲躲藏藏,像一隻小耗子。抽屜裡花花綠綠,書並不多,有兩顆翠綠色的玻璃球在骨碌碌滾動。女護士的胳膊上生著纖弱如絲的黃毛。打狐狸呀!她總算把一本書從抽屜裡提出來。書脊上貼著膠布,破碎的封面上也貼著膠布,我看到那是一本《婦產科教程》。姑說:也許是六十八頁,我記不清了,你翻開看看。女護士翻書,翻動書頁嘩嘩響。說:老師,跟您說的一樣。姑說:好嗎?
喊打狐狸聲和狗叫聲沉默了幾分鐘,又忽然覺悟般地大響起來,二十幾個漢子散在玉米林裡,怎麼數也數不全。姑罵一聲,又問我:你信不信,我真的見過狐狸煉丹。妻子說:姑,你別說,俺害怕。姑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