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要矇眼嗎?”
它搖搖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河水很涼,你怕嗎?”
它點點頭,叫了一聲。
父親說:“要我扛你過去?”
它點點頭,叫了三聲,四蹄刨動。
父親搔搔頭,說:“媽的,隨便說說你竟當了真,自古都是人騎驢,哪個國裡驢騎人?”
它噘起嘴巴,一副好不高興的樣子。
父親在民夫連裡(11)
父親拍著它,勸道:“走吧走吧,別耍驢脾氣了,不是我不扛你,是怕人家笑話你。”
它擰著頭不走,嘴裡還咕咕嚕嚕說些不中聽的話。惹得父親性起,攥起大拳頭,在刀子臉前晃晃,威脅道:“走不走?不走送你見閻王。”
它咧嘴哭著,跟著父親向河中走去。河裡的冷氣如箭,射中它的肚皮,它翻著嘴唇,夾著尾巴,耳朵高高豎起,好似兩柄尖刀。
……
正午時分,運糧隊到了一個小村莊。村邊一堵光滑的大牆上,石灰水塗出三個雪白大字:馬家屯。
隊伍停在村中一塊平坦的、但生滿齊膝枯草的打稻場上,指導員跟父親商量,希望他下令讓民夫們休息一會,父親奔波吼叫半日,早已累了,巴不得歇一歇,便立即遵命下令,令下如風吹襲,疲憊不堪的民夫東倒西歪,躺倒在地。驢們也半臥在地上,站著的也垂頭耷拉耳朵,沒有一點精神。但臥也罷站也罷沒有精神也罷,都沒忘記就近吃那些枯草,咯咯唧唧一片驢嘴響。
指導員從他那隻黑油油的牛皮挎包裡,摸出了一份皺皺巴巴的軍用地圖,攤開,指指點點地對父親說:“馬家屯在這裡,離賈家屯還有五十里。”
父親打量著地圖上那些彎彎曲曲的線條和大大小小的圓點,眼前一片迷濛,如同觀看天書。上午趕得太猛,汗出汗落,衣服硬如冰甲,冷風一吹徹骨沁髓。他也感到搖搖晃晃,體力不支,想倒頭便睡。
經驗豐富的指導員說:“餘連長,必須把同志們轟起來,這樣躺著就毀了。”
父親便大聲喊叫:“起來起來,不要睡,活動活動筋骨馬上趕路。”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軟綿綿的,失去了張揚之力。民夫們沒人動彈,橫躺豎臥,猶如一地殭屍。這種殭屍狀態對父親產生了強烈的誘惑,他對指導員嘟噥了一句什麼,耳邊隱隱約約的一聲悶響,好像倒了一堵牆壁,一陣骨肉解體般的舒適感把父親浸泡了,他知道自己也躺了下去,成了一具活殭屍。大地團團旋轉,冬天的陽光好像輕柔的紅綢,在天地間拂來拂去。父親聽到了微風吹拂草尖梢的聲音與遠處的滾滾雷鳴,大地微微顫動,旋轉著,冰凍的土地放出新鮮的清冷味道,醉人芳香。他再也不想起來了。
指導員焦灼萬分,激|情燃燒著他腐爛的雙肺,火苗上升,臉潮紅如酒、如血。他轟趕著民夫們,嘴罵,腳踢,但張三剛起,李四又倒,來回奔命,使指導員近瘋似狂。他清醒一會,從挎包裡掏出一撮煙末,撕一角地圖捲成喇叭筒,點火抽起,青煙嫋嫋一分鐘,一陣劇烈的咳嗽便淹沒了他,一直咳得臉色蠟黃,口吐鮮血方止。至死不渝的信念發揮著不可思議的神力,使這個奄奄待斃的瘦骨頭共產黨員不肯躺下死去。他的腦筋清晰如圖畫,知道“擒賊先擒王”、“綱舉目張”的道理,要轟起民夫連,首先要轟起我父親。
指導員捏著一撮煙末,塞進父親鼻孔眼裡。見沒反應,又塞進一撮。父親皺眉張嘴,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嚇了指導員一跳。指導員用一根草棍撥弄父親鼻孔裡的毛,撥出一連串大噴嚏。父親從迷糊中清醒,坐起來,看著指導員。
指導員雙眼流淚,哭著說:“豆官,我的好兄弟,求求你,想辦法把弟兄們弄起來,離賈家屯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