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政府也未必能出手這個嬰兒,但還是滿懷著希望,奔著鄉政府那一片紅瓦房,一瘸一顛地走得生疼。大雨抽打得鄉政府院子裡的建築材料格外新鮮,紅磚綠瓦,青皮竹竿,都油汪汪地閃亮。大院裡人聲不聞。一條尖耳削尾的齷齪小狼狗臥在一條水泥臺階上,對著我睜睜眼睛,又慢慢地眯縫起來。我尋找著門口上釘著的木牌,找到辦公室,然後敲門。門響三聲時,忽聽到身後一陣風響,腿肚子上起了一陣銳利的痛楚,急回頭看時,那條咬了我一口的小狼狗又舒適地趴回水泥臺階上。它依然不吱聲,伸出紅舌頭舔舔唇,然後報我一個友好的笑容。它咬了我一口我還對它充滿好感,一點也不恨它。我想這條狗是條偉大的狗。我開始考慮,它為什麼要咬我呢?它不是無緣無故地咬我,世上沒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它咬我一定是要我在痛苦中頓悟。真正的危險來自後方而不是來自前方,真正的危險不是齜牙咧嘴的狂吠而是蒙娜麗莎式的甜蜜微笑。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狗,謝謝你,你這條尖嘴巴的滿臉藝術色彩的狗!
我的褲管上黏膩膩的,熱乎乎的,可能流的是血。我為別人流血時,喝了我的血的人轉眼就罵我:你的血太腥!滾吧!這個被拋棄的女嬰,會不會也罵我的血腥呢?
綠漆剝落的房門豁啦一聲開啟了,迎著我的面站著一個黑鐵塔般的大漢子。他打量我幾眼,問:“找誰?”
我說:“找鄉里領導。”
他說:“我就是。層裡坐吧。你,你的腿淌血啦,怎麼搞的?”
我說:“被你們的狗咬的。”
黑漢子臉上變色,怒衝衝地說:“哎喲,你看這事!對不起。這都是蘇疤眼乾的好事!人民政府,又不是地主宅院,為什麼要養看家狗?難道人民政府怕人民嗎?難道我們要用惡狗切斷與人民的血肉關係嗎?”
“不是切斷,是建立起血肉聯絡。”我指指傷腿說。
傷口裡的血順著腿肚子流到腳後跟,由腳後跟流到鞋後跟,由鞋後跟流到紅磚地面上。我的血泡漲了一根挺長的菸蒂,“前門”牌香菸,我看清了商標。菸絲子菊花黃。
黑大漢高聲喊叫:“小王!”小王應聲跑來,垂手聽候吩咐。大漢說:“你把這解放軍同志護送到衛生院上藥。開個報銷單回來報銷。回來時去糧管所夏所長那裡借支土槍,把這條狗打死!”
我站起來,說:“領導,我不是為這事來的,我有緊要事向領導彙報。腿上的傷我自己去治,狗讓它好好活著,它挺好的,我挺感謝它的。”
“不管你謝不謝它,我們遲早要把它打死的!太不像話了,你不知道,它已經咬傷了二十個人!你是第二十一個!不打死它還會有人被它咬傷。”黑大漢說,“亂子夠多了,還來添亂!”
我說:“領導,千萬別打死它,它咬人自有它的道理。”
“行啦行啦!”黑大漢揮一下手,對我說:“你有什麼事?”
我慌忙抽出一支菸敬給他,他果斷地擺擺手,說:“不抽!”
我有些尷尬,點火抽著煙,戰戰兢兢地說:“領導,我撿了一個小女孩……”
他的目光像電火一樣亮了一下,鼻子裡唔了一聲。
“昨天中午,在三棵樹東邊的葵花地裡,一個女嬰,用紅綢子包著,裡邊有二十一塊錢。”
“又是這種事!”他心煩意亂地說。
“我不能見死不救啊!”我說。
“我說讓你見死不救了嗎?我是說又是這種事!又是這種事!你不知道鄉里壓力有多大。土地一包產到戶,農民們自由了,養孩子也自由了,養,養,一個勁兒地養,養不著男孩死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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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實行獨生子女政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