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沒有道破這一層關節,而是給如今憔悴得好似老人的帥嘉謨拉了拉被子,見其那露在外頭的手瘦骨嶙峋,他想起當初還是自己勸其離開徽州到南京甚至京師謀求告狀,不由得很想一問究竟。可對方如今都淪落到了這個樣子,他又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也許是看出了他的猶疑,也許是自己這幾年來都沒能遇到可以一吐為快的人,帥嘉謨竟然自顧自說了起來。
“三年前,你勸我抽身離開徽州上告,我就帶著家人一塊離開了。除卻你送的一百兩銀子,壯班趙班頭他們幾個頭頭,還給我湊了五十兩盤纏。要知道尋常中人之家,十幾兩銀子就夠過一年的了,可就是這一百五十兩,不過一年多就全都花光了!衣食住行,這四樣我敢說都是精打細算,不曾浪費一分一厘,可更多的都是用來打點那些貪得無厭的胥吏,還有就是……”
帥嘉謨一下子掀開被子,露出了自己的雙腿。那纏滿了帶血繃帶的腿到現在還能看出不自然的彎折,而在那些沒有纏繃帶的地方,也並不是一塊塊完整的好肉,不少地方都有老傷的痕跡。見汪孚林那張臉上盡是震驚和憤怒,已經不再年輕的帥嘉謨用比哭還難聽的聲音笑了一聲。
“汪小官人只怕那時候沒想過吧,就是離開了徽州,只要我還糾結著夏稅絲絹那點事,就是有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這三年多來,我幾次差點丟了性命,甚至禍延家人,到最後不得不把他們送回老家。每次我都在問自己,我祖籍又不是歙縣人,不過是因為家裡曾經在新安衛有軍籍,這才在歙縣安家立業,何苦這樣吃力不討好?嘉靖十四年,程鵬、王相就曾經上告過此事,還沒個結果他們就死了。而在百多年前,歙人呂宗遠就曾經告過,一樣死得不明不白!所以不是沒有明眼人,而是此事就如同一個被人死死捂著的蓋子,上頭官員壓著,得益的人也壓著,只有我們這些不信邪的撞得頭破血流!”
汪孚林從前就覺得,為了一個縣一年數千兩的夏稅絲絹鬧出那樣的風波不值得,還自以為聰明地認為,從開國到現在,作為正稅的夏稅秋糧早已經不是百姓的主要負擔,真正的沉重包袱在於各式各樣的軍費以及雜項攤派。畢竟皇帝只要想起什麼開銷,就可以腦袋一拍往下攤派,群臣就算一勸再勸,可到頭來能夠把皇帝的獅子大開口給堵回去一小半,那就已經算是鐵骨凜然的諍諫之臣了。可現在面對這樣一個渾身傷病淚流滿面的人,他卻覺得自己錯了。
哪怕是為名也好,為利也好,豁出去爭了這麼久,總是令人尊敬的。更何況,如徽州府那數千兩夏稅絲絹的爛賬,天下其他州府還有沒有?有多少?
他竭力讓自己先不要去糾結這些,定了定神問道:“帥先生今天險些丟了性命,可知道是否有人在背後作祟?”
之前的事情他沒法管,但今後的事他卻勢必不能袖手旁觀!
“總不脫是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帥嘉謨漠然冷笑了一聲,淡淡地說道,“這麼多年都揭不開歙縣獨派夏稅絲絹的蓋子,其中一大原因就是因為府衙那邊的戶房常年都為婺源人把持,從司吏典吏到下頭的書吏彼此勾結,上官一旦要文書,他們就把經過篡改的東西送上去,久而久之自然更是一筆誰也查不清楚的爛賬。而他們自然也不是白乾活的,自有本地鄉宦大戶以此標榜,贏得鄉間愚民的敬仰。至於某些形同訟棍的讀書人,則是奔走左右甘為鷹犬。”
帥嘉謨出口毫不容情,汪孚林咀嚼著這番話,卻也知道帥嘉謨心存激憤,事實未必盡是如此。但這時候,他不想和這位受挫過深的老人爭辯,只重新把棉被蓋好,這才將厚厚的棉車簾拉開一條縫,對駕車的某人問道:“都轉了這麼久的圈子,還要走多遠?”
“小官人,就因為現在是夜禁,正是甩脫某些身份不明傢伙的最好辦法。咱們有老爺的名刺,車上還有這麼個傷者,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