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得多,真無所謂種族、國籍的概念——讓·雷諾阿,法國大導演,那位印象派老雷諾阿的兒子,曾在自傳最後一節“別了,民族國家的觀念”裡,自稱是一位無國籍的“電影公民”。他說:一位法國農民與一位法國金融家“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兩個法國人之間“沒什麼可談”,假如同一位中國農民相會,則會有“很多話相互訴說”。真有兩位法國與中國的農民“把酒話桑麻”的景象麼?雷諾阿講的其實是他移居好萊塢之後同美國導演其樂融融的情形,這與我和馬克的相往來,彼此聽懂三五分,卻十分了解契合的樣子倒是相彷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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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藝術家肖像——坦希(4)
譬如馬克、奧爾徑自與我交往,就從不在意我是個中國人,無非認作一介同行,彼此幹著同樣的勾當,簡直像是昔時上海弄堂裡的小兒,只要見得誰手裡攥著彈弓或蟋蟀之類,即率爾趨前玩作一堆。他倆從不向我問及中國的事情,一如身為美國人,他們也殊少談及美國:那是與藝術無關的話題——似乎也無關乎友誼。
可是我每瞧著馬克的藍眼睛,還有從襯衣領子口躥出來的淡淡的胸毛,從未忘記他是番邦的夷人,我是此地的異族——我畢竟不能超脫於種族的狹隘心理和自我設限。語言不同多少也是障礙吧,可是在同胞同行中每當言不及義不知所云的場合,我已學會顧左右而言他。
說來好玩,馬克在我的畫室裡見過幾回奧爾。奧爾幾乎不理他,握手、招呼後,兀自回座繼續畫。奧爾自尊,馬克尊敬奧爾的自尊。同行間不交一言倒也另是一番天趣,夾在當中,我卻是多少有點尷尬,可兩位白人藝術家瞧著都比我坦然。
1995年秋風吹起,我失去了畫室,又正要到臺灣去辦展覽。二十幾幅大畫再度運回紐約時,我的居家寓所是擱不下的。送交的地址在哪裡,接收人又是誰,一時都成了問題。清談的朋友也有幫忙託付的事情,馬克一口承應。他的畫室是大的。幾個月後,貨櫃車開到他的畫室樓門前。上下卸畫進出電梯,他比我還當心,躬身彎腰好不認真。歸置停當,馬克很得意的樣子,取出上好的乳酪和威士忌。事前,單據簽收他早已一應辦齊,高額費用也預先墊交了。
來年我的新畫室小得多了,我去取回大畫時,馬克又是一絲不苟動手幫我忙完全程。貨櫃車啟動前,他半是認真半開玩笑地說:都取走了麼?它們放在這兒時,我還真想也來畫有色彩的畫呢。
他早在說要有大的改變。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單色的,畫了近二十年。
我也面臨改變,畫布尺寸先就得小下去,不再是大型的並置雙聯或三聯畫,而是一些寫生書本的靜物畫。他過來看,將腦袋那樣的彎到旁邊,喃喃地說:“我不太確定,不太確定,但我自己也正在麻煩中呢。”他好久不能畫出新的作品,去了,只是聊。他的畫室永遠嚴嚴實實拉緊窗簾。1997年,他輾轉由另一位畫家介紹我去拜訪老一輩名家——那位專畫政治暴力的利昂·戈盧布先生。駝背的利昂也是那麼沉吟半晌,要再“好好談談”,我喜歡他的坦率:NO!這個不好,我不喜歡。可是這幾幅,你相信我嗎?我真喜歡。
事後我向馬克轉告利昂的意思。幾天後他來電話,沉默了一陣,馬克說道:“聽著,丹(這是美國人對我名字的簡稱)!我在想戈盧布的意見,他是對的。我希望你還是畫並置的聯作。最近的那些靜物很美,但是我不希望你又回到傳統去,我們不能替代你在這兒的經驗,有些事只有你才能做!你知道嗎?”
我並未將“回到傳統”的靜物給利昂看。我也不知道什麼事才是我能做的:國中同行勸我還像過去那樣畫,馬克勸我不要回到傳統去。我想要棲身的是不是就在二者之間的地帶?或許雙方都在提醒我的迷失?但這都不重要,我發現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