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英方道:“我聽說,建寧王曾經遇一遊方僧,問他一句,若以一國換人一笑,若以萬世換人一朝,可否?聽說那一句問話時我便想過,若是我深陷敵陣,師父正率眾抵禦叛軍,師父會不會拋下大事來救我。”
謝淵還未作聲,穆玄英已笑著接道:“應當是不會的……”他這一句話只是簡單的敘述,並未有失望悲傷的情緒,也並未顯得多麼激動。就彷彿是……他原本就在心底深處,深刻地明白這個問題在謝淵處會是什麼答案。
謝淵點了點頭,亦是十分平靜地道:“若是這個問題立場相反,我亦希望你與我是相同答案。”
穆玄英清澈的眼睛穿過黑夜雨簾,心中如同這不斷的雨水一般潮溼而漲滿,彷彿有什麼蓬蓬然,勃勃然的東西不斷滋長,使他年輕的、也許不再有長成希望的生命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圓滿豐盛。
“大戰在即,師父想必要去天策助陣。”穆玄英掰了掰手指,笑道,“還有三日。”
“這三日……”他點了點手指,彷彿多點幾次便能多出幾日一般,“也不用做什麼,師父便如我小時候一般,握著手摟著我睡覺罷。”
謝淵喉頭輕輕應了一聲,握住了他的手。
臘月初一,安祿山集結狼牙軍。東都百姓均聞到不安的氣味,然而狼牙軍未來,洛陽卻多了許多外鄉人,他們都風塵僕僕,卻眼神堅定,朝著同一個方向而去。
東都店家酒肆均儘早關門,陳鐵匠的兒子小犁頭剛收起了店幡,便有一個沉穩的青年聲音道:“店家,等我一等。”
小犁頭道:“要關門咯。”
青年誠懇道:“急事,勞煩了。”
陳鐵匠在屋裡說:“費時的活先不幹了。”青年默默無言,跨入鐵匠鋪,從隨身的巨大包袱中取了一支鐵槍頭,道:“就磨一磨。”陳鐵匠拿起槍頭,道:“這槍多年不用了。”青年點頭道:“上一次用我才十五歲,參加天策府團練。”
陳鐵匠愕然:“小兄弟是天策將士?”青年道:“不是,我是團兵。”
大唐設定團兵意在農閒時期將青壯年集合起來操練以備不時之需,團練過後團兵便會回去繼續農耕,天策府擁有江湖與朝廷的雙面立場,多次派出府中將領前往各地組織團練。
陳鐵匠頓了頓道:“去哪兒?”青年道:“回去守天策府。”
陳鐵匠拿起槍頭打磨,慢慢道:“小犁頭,去打杯熱水給大哥喝。”
陳鐵匠的活兒向來細緻,將槍頭打磨鋒利,又給青年找了趁手的槍柄。青年頗有些受寵若驚,接過鐵槍道:“多少錢?”
陳鐵匠揮了揮手,道:“算了,去罷。儘量活著回來,大叔給你打副好犁頭,回鄉種田。”
青年赧然一笑,向他抱了抱拳,拎起槍走了。
小犁頭道:“最近來磨槍、修鎧甲的人好多。”
陳鐵匠道:“這些人的錢不能收。”他屈指算了算,這些天來,連適才那個青年在內,已至少有十數人過來說要磨槍。有在外遊歷的天策將士,有普通團兵,有已退役的軍人,年紀大小都不等,只是說起天策府時,都有如狼的眼神。
浩氣營地中營帳被拔除了部分,然而離去的人卻不多,為照顧平民及病人,軍師重新分配了營帳,七星不再分營而居,除可人與月弄痕是女子外,其餘數人均擠在一處。
夜雨仍是沙沙,穆玄英原本已經習慣了這個聲音,貼著身旁高大堅實的身軀分外安心凝定,然而眾人都臥於一室,小齊湊在司空仲平身邊,睡得咕咕咕流口水,這小子流口水倒也罷了,偏偏睡夢中彷彿還有知覺似的,口水流下來了便一刺溜給吸回去,司空仲平也配合得極為到位,小齊一刺溜,玉衡壇主便一呼嚕,一刺溜一呼嚕的節奏保持不變,穆玄英硬生生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