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拜者們聽懂了一件事:每個人控訴的內容,都包含這個事實,賀一騎從來沒在稿紙上連續爬過四十分鐘。除了《紫槐》,他從來沒有動筆寫過任何作品。他們說,賀一騎,你奴役別人;你從一開始就相上了一個軟弱而有天資的人;讓他替你寫了八十九萬字!
我爸爸的臉突然紅得可怕。他出了人群,上了舞臺。右手還那樣,深插在外套口袋裡,像賀叔叔一樣,按在隨時會響的武器上,我看著這張酒醉似的紅臉。有這麼一張臉必定要出事了。我想走開,不想知道將會出什麼事。我見我爸爸踏上木梯階,根本沒感覺到自己踩空一步。他步伐的連貫性和手腳的協調性都出現了梗阻與變態。笨拙而難堪,加上袖口上完全不合宜的紅袖章,我父親那麼嚴肅冷峻地在開大家一個玩笑。他走到賀叔叔旁邊。
走得太近了,好像要劫法場。他的右手有拔出批判稿的動勢。也許他寫得不那麼惡意十足,寫得生動些,有趣些,不只是充滿不得志者的正義和倒算。可是太近了,離賀叔叔微微發胖的身軀已不到一步。
賀叔叔這才意識到誰來了。他向爸爸轉過臉。有幾個月了,他們彼此分離,此情此景的相見,他有點戰亂中相逢的悲喜交集。就在他與爸爸照面的剎那,我爸爸的右手拔出來了,竟是空的。那隻手從口袋的底部出發,從它自己也不能預估的暗地發動,它漸漸成形了一個動作,一個被叫做〃摑耳光〃的動作。我爸爸、賀叔叔以及所有的人同時明白這個動作的意義。在它的釀成和發生之前,我爸爸和賀叔叔以及臺下上千人一樣不知何所期。那耳光之脆,之狠,之漂亮。
因為這隻手出發前的目的地並不明確,在完成旅程後,它頓時驚覺地回顧。我爸爸的整個意識開始回顧。
他從來沒有打過人。恨暴力,恨人與人、動物與動物肉體間的暴烈接觸。認為沒有比它更低階的交流。
沒有,人們一時靜靜地,反應斷在那兒。
賀叔叔在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中頭偏了一下。像是看著那一巴掌打在別的人或別的物體上。過了一會兒他才逐漸弄清,被打的客體正是他自己。又過一會兒,他才抬手去摸被摑的那塊面頰。他不是因為被摑痛,被摑出火灼般五根指痕而去摸。摸,是想摸出邏輯、頭緒來。他想摸摸看,是否真有一個耳摑子存留在那裡;不管他會不會忘卻和原諒,它都永遠存留在那裡。不摸,他絕對不相信它會從他最信賴最不可分離的朋友那兒來。
第三部分 6。心理醫生在嗎(36)
到現在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賀叔叔那雙眼睛,那裡面有一點點天真,來自自信的天真。它們就那樣看著我爸爸,像是說:你怎麼了?
耳光還在初夏黃昏的空氣中一圈圈地擴散,在一千多人的鼓膜上一波一波地盪開,賀叔叔就那樣看著我爸爸:你到底怎麼了?
我得承認,賀叔叔眼睛裡的其餘成分都是不天真的。是精明、成熟、對權術的通曉。是雙厲害的眼睛,表面上有著農民溫暖的笑意。它們正是看透了人的弱點而能做他們的領導,發揮他們的長處,最好地開發他們的長處。看出袒護和嬌慣人的短處是開發他們長處的始點。因此,它們寬厚地審視人們的短處,給予悅然的默許。
賀叔叔摸了一下臉頰:沒有口角流血那種電影鏡頭,只是微細地泛起一層恥辱。
現在來看看我爸爸這隻手。文弱、細長,一向是我媽媽替它們剪指甲,許久前,那中指內側出現一條淺槽,筆桿壓出的槽。漸漸,槽的形狀定了下來,變成一個永固的曲扭。當我爸爸在八寸厚的稿紙最下層寫上〃終稿於一九六三年二月〃這行字時,他的右手和左手已很不同了,似乎大一些,梗起暴突的灰藍血管,顯得那樣易感易怒。
四年。
我爸爸隱身在兩個書架形成的隔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