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我一會兒帶你去看魚。”
露生不知道那大水缸在何處,但是很願意出去走走,立刻就點了頭。哪知他這邊剛點了頭,房外就變了天。倒是沒有電閃雷鳴,然而狂風大作,足以颳得人出不了門。
於是,龍相吃飽喝足之後,就百無聊賴地領頭又回了他的臥室。
龍相和丫丫相對著坐在床上,兩個人用一根紅絲絛來翻花繩。露生默然地旁觀了片刻,末了就感覺眼皮沉重,竟不知不覺地躺在一旁睡了過去。
他做了個夢。
夢裡他在天津租界內的家裡。那個家是一座小洋樓,大門開著,他和秀齡在樓下小客廳裡亂翻一疊外國畫報,而二孃花枝招展地坐在一旁沙發上,正讓個小老媽子往她的指甲上塗蔻丹。他那親孃沒得早,女性的長輩似乎也就只有一個二孃。他並不依戀二孃,但是一直覺得二孃挺好;二孃對他也總是親切和藹,把他當成大少爺招待,並不自居為母親。
周遭很安靜,只有微微的涼風和隱隱的翻書聲。他不冷不熱的,很舒服;衣服也是不鬆不緊的,很合身。電話鈴遙遙地響,電扇嗡嗡地轉,秀齡坐在冰涼的木地板上,兩隻腳斜斜地伸著,腳上是白襪子配著紅皮鞋,襪子雪白,皮鞋鋥亮。二孃忽然發了話,說是晚上帶他們到大舞臺看戲去,他和秀齡一致表示反對,因為看不懂,寧願下午去逛公園、吃冰淇淋。二孃的聲音恍恍惚惚,他們的聲音也恍恍惚惚,聽不清楚。然而他心中安然,因為空氣清涼、環境熟悉,是他活了十二年的世界。
然後,不知怎麼回事,他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睛。
他躺著沒有動,只緩緩轉動了眼珠。沒有木地板,沒有電風扇,沒有秀齡,沒有二孃。這是千里之外,身邊坐著的兩個人和他並沒有關係,他的世界,已經徹底終結了。
他沒想哭,是眼淚自己滾了出來。淚珠子連成了串,一滴接一滴地往枕頭上砸。丫丫扭頭望向他,立刻圓睜眼睛呀了一聲,而龍相隨之回了頭,望著露生愣了愣,隨即摘下纏在手指頭上的紅繩,轉過身開始給露生擦眼淚。
他不會擦,兩隻巴掌只會劈頭蓋臉地亂抹。丫丫上床爬了過來,也愣怔怔地看他。露生不好意思了,可是淚水洶湧,他憋不住。翻身把臉埋在枕頭裡,他悶聲悶氣地哽咽道:“我沒事兒,我就是想家了……”
龍相抬手抓了抓頭髮,沒心沒肺地答道:“可是,你沒家了呀。”
露生自顧自地把臉往枕頭上蹭,一顆心,本以為是已經冷硬的了,這時忽然恢復了柔軟火熱,脆弱得一下也碰不得,“我想我爸,我想秀齡……”他咧著嘴,低低地哭出了聲音,“我要殺了滿樹才……我要殺了他全家……我要回家……”
龍相呆呆地看著露生,像是被露生的哭泣震住了;丫丫則是抬起了一隻手,一下一下地輕拍露生的後背。
“你別哭了。”忽然間,龍相說道,“等我長大了,我送你回家。我爹有很多的兵和錢,等我長大了,那些兵和錢就是我的了,你要殺誰,我就派兵去殺誰。”
露生不言語,只是哽咽。無端地哭了這麼一場,他很羞愧,同時也感覺痛快了許多。兩隻手一起撫摸著他,一隻撫摸著他的後腦勺,另一隻撫摸著他的脊樑骨,都是小手,比他的手小。
抬起頭扯過枕巾擦了擦臉,他做了個深呼吸,心想: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一定不會再哭了。
因為哭破了天也沒有用,這麼小的兩隻手,有心無力,保護、安慰不了他。要保護、要安慰,也是他這個最大的,保護、安慰那兩個小的。
露生不許龍相告訴旁人自己哭過,龍相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丫丫則是在他身邊一坐,也不言語,只隔三差五地看看他,彷彿是心裡惶恐,生怕他又哭。
外面的大風還在刮,他們還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