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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陽光照著他們,照著夏天的打麥場。滿場鋪蓋著鍘掉根部的小麥,金黃中泛著銀白的麥秸和麥穗。尖銳的麥芒,麥芒上生著纖細的刺毛,陽光給它們動力,它們互相摩擦著,沙拉沙拉地響。偶有一兩個不成熟的綠麥穗,夾雜在金黃中,醒目得讓人難受。那綠麥穗上,有火紅色米粒大的小蜘蛛在爬動,好像電光火星。場外橫著一盤鍘刀,一條長凳,無言無語,一動不動,那兒留下雜亂的腳印和狼藉的麥根,宛若一個古戰場,向憑弔者透露著模糊的感情……妻子高抬著鍘刀等待著,父親彎著腰,把一個麥捆塞到鍘刀下,妻子一彎腰,鍘刀“嚓”一聲,麥捆一分為二。母親努力蹣跚著,用那杆桑木老杈把麥穗挑起來,挑到場上散開。我的女兒在麥場上打滾,她吃麥粒吃到嘴裡一根麥芒子,麥芒子噌噌地往嗓子裡爬,她臉憋紫了,一邊哭一邊咳,妻子嚇出一臉冷汗……金黃的麥穗,平靜的勞動,芳香的汗水,鮮花般的女孩,健壯的少婦,樹根般的老人……一幅天下昇平民樂年豐的優美圖畫,所有的色彩都服從一種安謐的情緒,沒有風,沒有浪,沒有雷,沒有雨,人的動作似蛤類的移動,強大的平靜潮水沖刷過的沙灘上,留下一行行千篇一律的足跡,如同圖畫、文字和歷史……

我確實感到深刻的罪疚。

我雖然每年回家履行丈夫的、爸爸的、兒子的職責,雖然自認為與這個偏僻的荒村聯絡密切好似胎兒與子宮,但還原了艱苦寧靜的勞動場面,心裡還是萬分驚愕。從人慾橫流的都市生活中,僅僅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又兩小時汽車,就來到這裡。北京上海廣州天津的男男女女的急促的嘟嘟噥噥與飽含著雜質的歡笑被遠遠甩開,彷彿一個忘不了的夢。我在夢中飛行,飛機失事,人破機毀,飄然落地,睜眼一看,竟是我家的打麥場。

爆炸(3)

我站在麥場邊緣,像苦行僧一樣忍受著陽光的懲罰,類似的情景使我憶起二十年前,老師因我下河洗澡把我曬在炎陽下懺悔,我被曬暈了。為這事,父親端著一柄糞杈把我的滿臉粉刺的老師趕得跳牆逃命。父親是愛我的。父親為使我上學把一根鋤把子攥細了,就是就是,父親是愛我的,即便是打我,也是偉大父愛的一種折射,但是,我不能因為父親愛我就投降。還有一種,還有一種超過父愛超過母愛的力量,不是愛情,不是憂傷,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東西在左右著我的感情,它缺乏理智,從不考慮前因後果,它的本身就是目的,它不需要解釋,它就是我的獨立。固然你們為了愛我而干涉我的獨立,但我還是要恨這種干涉。固然你們在辛勤勞動,你們的辛勤勞動創造著人類的歷史,但我還是要憎恨。在父親們豐碑般的貢獻面前,兒子們顯得渺小,但歲月頻仍,人世如河浪推擁。我向前走著,靠近了父親,我說:爹,您別難過。

父親按一下地,站起來,把草帽扣到頭上,僵硬地走幾步,彎腰拾起一杆杈,翻挑著場上的麥穗。褐色的父親,用長長的淡黃|色木杈把金色麥穗挑起來———曬脫了殼的少量麥粒從杈縫裡輕快地掉在因挑走麥穗而暴露出來的灰綠色的場面上———又抖抖地放下去。場面平整光滑,麥粒在上面蹦跳。父親一杈杈翻著,原來在下邊的,現在請上邊來;原來在上邊的,現在請下邊去。滿場散著炒麵香,麥穗乾透,是打場的時候了。我走到父親身邊,去奪他手裡的木杈,父親緊緊地攥住杈杆,我抬起眼看他的臉,碰到他眼裡的陌生的冷淡神情,這神情一下子把我推出去,我鬆開了手。父親說:孩子,還是把他生下來吧,啊?把他生下來吧,你想想,一個孫女,一個孫子,都活蹦亂跳,在我和你娘身邊,像小狗小貓,跑著跳著叫著,該有多好……

父親畫出來的幸福圖感動了我。父親繼續說:誰跟誰結夫妻是天定的,你也不能怨爹孃。父親的話似乎不應停住,但停住了,他低著頭翻曬麥穗。我一側身,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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