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場北邊走過來了。她高大豐碩,一搖一晃地走,一邊走路一邊咬著一根水淋淋的大黃瓜。走到我面前,她把黃瓜趕緊嚥下去,唇邊沾著兩顆白色的黃瓜籽,她抬起袖子擦了一把嘴,急促地問:你回來幹什麼?我說:不幹什麼。她說:正好,幫我們打場。我說:別打場了,走吧,去公社衛生院做手術。她說:做什麼手術?我無病無災的!我說:流產手術。
我的話一出口她的臉就白了,呆呆地立著,有半分鐘,垂著兩隻通紅的大手。我說:還愣著幹什麼?回家去收拾收拾,快走。她大聲抽泣著,血液漸漸又上了臉,溼漉漉的眼睛裡噴吐著憤怒的火苗,我看著她的高大的身軀,心裡不由生出怕來。她腮上的肉一鼓一鼓的,我知道她發了怒。她說:你聽誰說我懷了孕?我說:你別管。她雙手捂著臉,發出一陣哽咽之聲,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她的哭泣充滿了濃厚的舞臺氣。她是善於裝哭的。記得那一夜,我坐在炕下吸菸,直吸得燭淚滿窗臺。她哭了,我看她一眼,眼裡乾巴巴的。我不看她,她還哭。我又看她一眼,眼上黏乎乎的,我認為那是唾沫。有一次我拉肚子住醫院,她去看我,隔著窗玻璃,我看到她往臉上抹唾沫……她的哭泣聲變成咕咕嚕嚕的低語,低語又變成清晰的詈罵:老不死的,閒得嘴癢癢,讓兒子斷了後你就舒坦了……走遍天下也找不到這樣的爹……
父親高舉著的雙臂僵在空中,片刻,又猝然落下,像中彈的鳥翅,連同木杈,連同麥穗。在短暫的瞬間,我看到父親的臉發生了那麼多的變化:初如一張白紙在火苗中燃燒著,捲曲著,颯颯作響,後來輕抖,定型:靜止,似怒非怒,似哀非哀。半島地區初夏的燦爛陽光照亮了父親那灰燼般的臉。我胸膛中都是心跳,全身肌肉緊縮,我叫:你胡說什麼!她昂起頭,雙目灼灼地逼視著我:天生的事兒,明擺著的事兒,全中國沒人知道我懷了孕,只有他和娘知道,娘不在這兒,就他在這兒,不是他告訴了你還能是誰告訴了你?我說:爹打了我兩巴掌,你看我的臉。她說:你們是演苦肉計給我看。我說: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欺負我的爹孃,我就和你算總賬,你不要以為我怕你。
父親的眼淚一下子掛滿了腮,他的嘴唇哆嗦著,把一張臉都帶活了。他又舉起木杈翻場,麥穗麥粒在杈下場上愉快地跳動著。
我說:走,別磨蹭,趕快流掉,拖一天難一天。
她在我面前第一次用眼裡的水而不是用口裡的水把臉濡溼了。她眼裡流出來的淚水淺薄透明,彷彿沒有重量,這張紅色大臉上掛著的淚水就像馬頭上生出的角一樣令我難以接受。
她的哭聲放大,淚水密集起來,顏色變深,質量變大,沉甸甸像稠而透明的膠水。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發燙。我恨她對我的欺騙,我暗自慶幸及時得到了她懷孕的訊息:這不能怨我,我讓你服藥,你說你戴著環。你自己找的,別怨我。
俺也沒怨你。她不哭了,大步走到場邊,把一根棕色的粗繩子背上肩———繩子後連線著一個一頭大一頭小的青石碌碡———好言好語地問父親:爹,能壓了吧?父親的臉上慌慌張張跑出笑容來,父親笑著說:豔豔她娘,你放下吧,我來拉。她說:我年輕,我來拉,您幹了一晌午頭,去樹陰裡歇歇吧。父親感動了,說不出話,更緊張地揮杈翻場,一串串的麥穗,小金魚般跳躍著。她拉著碌碡繞場旋轉,長腿大臂,麥場顯得小。我有口難說話。這時,從場北邊那條小路上,母親走過來了。母親牽著一條小公牛。小公牛後跟著我四歲的女兒。
爆炸(4)
母親是小腳女人,一步步走得艱難。她老遠就看見我了,想走快一點,但牛走不動了。父親停住杈對我說:前天來了劁牛的,要錢少,手藝好,就劁了。
怎麼選這麼個忙時候劁牛?我問。
豔豔她娘要劁,父親說,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