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了北京,不如說北京最終完成了朱棣——北京書寫了一個皇帝、乃至一個王朝的神奇歷史。北京是一個容器,它的容量比所有的雄心更大。但在朱棣眼裡,北京更像一個巨大的盾牌,他必須把它緊緊握在手裡。它的後面,是無邊無際的中國腹地;而它的前面,蒙古人的彎刀則如叢林般聳立。這令他感到無比刺激。他是一個喜歡壓力的皇帝,壓力越大,他越興奮。他在大地上建築的所有鴻篇鉅製,都與歷史壓在他肩膀上的重量有關。遺憾的是,他的遺傳基因被歲月削減,以至於他的後代在層層宮牆的保佑下日漸萎靡,面對歷史的困局束手無策。此時,這位兼任戰士的皇帝,繃緊了肌肉,我們幾乎可以從他緊握刀柄的手中感覺到他身體裡隱含的力量。從前的燕王、如今的明成祖朱棣,站在剛剛建成的紫禁城午門上眺望他的國度,大明王朝就像它的名字一樣被十五世紀的陽光照亮。那是北京的黃金時代,有人把它儲存在史籍裡,每一個字都閃爍光澤。
崇禎自殺帶來的幸福感是有限的,李自成一進紫禁城就失了底氣,它迷離、繁複、強大,像一臺無比複雜的機器,不知如何駕馭。金鑾殿的寶座,如燙手的山竽,他如果坐上去,他就變成了崇禎,有萬劫不復的命運在等他。公元一*四年四月二十九,鮮花的芳香瀰漫了整座宮殿,但這並沒給闖王帶來好心情。直到那時,他才知道,對權力的爭奪,實際上是一個莫大的圈套。他的登基大典選擇了偏居一隅的武英殿,他甚至沒敢在君臨天下的太和殿露上一面。他的低調緣自他巨大的幻滅感,這座龐大的都城令他陷入惶惑和失語。這位商洛山中不屈的英雄,對都城的語法一竅不通。他以最快的速度逃之夭夭,以一把大火,掩蓋自己所有的成功與失意。
他試圖把縱火焚城當作一場視覺的盛宴。以往的皇帝們締造的一切奇蹟,都將透過毀滅來證實它們的價值。他堅信,在他身後,這樣的奇蹟將不復存在。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座城市,比他活得更為長久。無論它的締造者和毀滅者多麼強大,城市,最終成為凌駕於所有強人之上的事物,它無法被超越。即使在以後的歲月裡經受了更大的劫難(諸如火燒圓明園、庚子事變、七七事變),它仍然存在。
這是一座永恆之城,人們可以暫時篡改它的意志,但無法泯滅它的生命——它在歷經滅頂之災沒有消失,它就不會消失了。所有的劫難,都無一例外地證明了它的堅定;而所有的流血,在滲入土地之後,都將變得燦爛的花朵,在城市的每個角落盛放。
作家小傳
祝勇,作家、文化學者、北京作家協會簽約作家、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柏克萊大學駐校作家。至今已出版著作30餘種。以故宮為主題的長篇歷史散文《舊宮殿》獲“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提名獎、中國作協郭沫若文學獎。以中國傳統文化的歷史命運為主題的系列叢書《祝勇文化筆記》,至今已出版9種。2008年出版六卷本《祝勇文集》。大型歷史專題系列片《1405,鄭和下西洋》由中央電視臺拍攝,獲香港無線電視臺慶典禮最具欣賞價值大獎。主編有《重讀大師》、《知識分子應該幹什麼》等學術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