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又過河了。她走出黃河東岸足有一百來裡,在那邊的一個地區市,碰到個食品廠的小頭頭,沒說幾句話就被安排成糕點鋪烤糖餅子的臨時工了。沿著小麥和玉米這條線索,在高粱和大豆散發出###味道的範圍內,幾個月後,離開小頭頭,她找了個麵粉廠扛麻袋的搬運工。那孩子在男人健壯的臂彎裡,香香甜甜地做了一二年美夢。那孩子吃著男人用上衣口袋裝回來的穀物,漸漸站起來了,扶著牆根會走了,她卻一狠心,拖著孩子,坐在一掛給部隊輸送紅薯南瓜的膠輪大車上,跟著馬伕跑了。後來,她認為馬腿不如駱駝長,四渡黃河,過家門而不歸,翻過邊牆,一路向西,在沙漠深處找了一個養牲口的青年,過上了鍘草餵驢的苦日月。再後來,那孩子跑起來她有些追不上了,有一天,告別牛羊和駱駝,她背向沙海,認準出生地,用紅柳條編了個遮陽帽,戴在孩子頭上,頭也不掉返回苗家溝,不出個把月,又跟上本隊的一個傻子過日子了。現在,她準備向那孩子告別,走向沙漠深處的女監。
奇怪的是,沙娜六年間跟了七個男人一個傻子,可只給他們生了一個子女。
我朝溝盡頭的方向走去。昨天浸泡我的那股細水不見了,溝底龜裂的膠泥板,被腳板踩踏上去斷裂成更小的碎###。我老覺得後面有人跟著,走幾步就回頭瞅瞅身背後。我一停下,“咔咔”的聲音似乎就沒有了。那響動雖然細微,但還是被我感覺到了,不遠不近,跟老貓踩在窯頂的枯草上一樣。我甚至覺得最後那一聲是左腳發出來的,而右腳卻生怕落下來弄出響動,還半懸在半空中。我解開系在挎包帶上的毛巾,圍在脖子上,在前面喉結那地方挽了個死疙瘩。不放心,又解開,抖了抖,單股搭在脖子上,以便後面一拽就能鬆開脫落。我唱起一首革命歌曲,聲音很宏亮,驚得頭頂很高的土崖上山雞野鴿“撲楞楞”飛起來一大群,還扇下來一些小土塊,被凸起的一道石坎攔了下,剩下兩三塊較大些的,略比小拇指大點,朝我軍帽上濺下來。轉過個彎,眼前豁亮了不少。相對來說,這陣子走的溝平緩了許多,稀稀疏疏,總算見著綠色了。雖然東一片西一片只有鍋蓋大小,可青草的味道確實好聞。兩邊的土畔也漸漸矮了不少,不像先前那麼直立,那麼陡峭了——好像它隨時隨地會朝頭頂上垮塌下來,一傢伙就把人給活埋了。真憋氣。啊呀,水,這裡有水了。我看見,斑駁的陽光流淌在溝底彎彎曲曲的合水線上,亮津津地,叫人心生無限希望。我沒讓中斷,在2/4節拍的進行速度最後一個音節結束後,緊接著,又起了另一首的頭。這歌可就不樣了,明顯緩慢了。是首舒情的。我後退了兩步,打彎雙膝,看準一個豁口,身子往下坐了坐,“呼”一傢伙就竄上溝頂了。一連走了兩天,我終於看見樹了。前面稍高處綠樹成蔭,幾十棵倒垂柳圍成一圈,一股清涼溼潤的山風迎面撲來。在溝盡頭一個平緩的山坡上,有座灰磚院落矗立在那裡。我知道,自己已經處在一個土壤和植被明顯不同,卻又相互爭奪疆界的邊緣地帶了。這些瓦房很有氣派,座北朝南,在一片灰黃中,跟頭青面獸差不多,橫臥在那裡。不過很明顯,這些房子殘頹的不成個樣子了,就像一個年邁的地主小老婆,坐在夕陽下,打理自己頭頂上灰暗稀疏的頭髮,然而面部依稀俊美。
跟我想象有很大出入。一個老女人靠著柳樹根,雙手在一件衣服上摸索著,兩個大拇指的指甲被血染得通紅。她尋找藏在衣服縫裡的蝨子吃。那圈柳樹下面,是個直徑約二十來米的水潭,有個老漢,光脊樑在大太陽底下用木瓢往出舀水。水涯線跌落進潭沿下一米多的地方,悠悠盪盪掛在石潭壁上,那老漢腰彎得很深才能夠得到,他舀滿一勺,便往身後的土溝裡倒去。我看明白了。就是說,如果他停下來展展腰緩口氣,我一路走來的這條溝裡那股細若遊絲的水線,就會斷流一截子。也就是說,昨天,我捱了一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