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溝底又被泡醒那股水,就是這老漢一木勺一木勺給舀出來,流了幾里路才淌到我身邊。我不能確定,老女人指甲蓋上的血,倒底是誰的。他倆都沒穿上衣。
(6)肝膽相照和她對話?
我抽下脖子上的毛巾甩了甩,弄了點響動出來,隨即又咳了聲。老漢朝我這邊扭過臉,打量了我好長時間才把眼神從潭底收出來。他伸直腰,左右緩慢擺動了幾下,覺得舒坦了,這才極不情願地放下手中的木瓢,朝我伸出一隻手。我愣在潭邊,站在此處唯一的大石頭上,雙腳在上面挪來挪去,不知該把什麼遞給他。挎包裡沒有幹餅子或別的吃的,鞋缽缽裡全是我十個指頭調和出來的稀泥,頭頂的帽子裡,根本藏不下半兩小米。莫非,像他倆一樣,把上衣脫下來遞過去,讓老女人在針線腳裡尋找我的血,然後,###著胸膛,我才能肝膽相照同他倆對話?大中午,我出了一身冷汗,覺得額頭和太陽穴有冰涼的細線掛下來。
接過老漢在潭裡涮洗了幾遍的我那條毛巾,把清涼的水貼在臉上,他才走過去給那老女人穿好上衣。他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是個瘸子。我四下看了看,並沒找到第二件衣裳。
我舔了舔嘴唇,毛巾上的水很甜。我沒敢趴在潭邊像老牛那樣飲水,我擔心大蝨子們的血會從老女人的指甲蓋上濺起來落進潭裡。但我又很飢渴。於是,我繞到那邊下到潭沿,使勁在水裡投洗了幾遍毛巾,又挪了好幾個地方,重新浸溼,將毛巾捂在臉上。我認為這樣就能起到過濾作用,把不該進肚的留在毛巾上面。
好了,全都看到了,我完全可以就此打住,連這瓦院的大門也無須邁進,掉過頭,順來路返回去,才不管你家以前靠什麼手段剝削別人,更沒必要訊問這地主老漢右腿為什麼短了一截子。該打聽的我打探到了,該見到的也眼見為實了,一切很明瞭,我挎包裡的本本上面,收錄到的材料足足有七八張。我敢說,老副主任的九樁陳年老案加起來,也抵不過我這一宗詳盡細緻:時間地點吻合了,起因動機找到了,人證物證也攢齊了,看你沙娜還怎麼抵賴?盜竊集體財產,雖然未遂,可判你兩年你沒話說;地主剝削階級出身,孃胎裡就刻上罪了,再加三年你躲不開。公社革委會各級領導,不會對這個判法提出任何異議,即便稍後將材料報到縣上、地區,無非是在扉頁的邊邊角角,增添這麼幾行或大或小或正或斜的方塊字:閱,同意,堅決打擊,嚴懲不貸。
一股說不上來的勁頭牽著我,跟在這地主老漢的身後,跨進他家瓦院的大門。在那根足有半米高的條石門檻前,我重新調整了步子,以便同他區別開。我先把左腿邁進去。多年後回想起來,如果那時我的左腿在條石門檻上遲疑上片刻,便極有可能轉過身,順原路返回,直接返回公社去,然後把材料往主任辦公桌上一撂,說上幾句話,選擇中性詞,儘可能不用定語,模稜兩可,基本我就算完成任務了。真那樣就好了啊,後面我就沒故事說了,苗家溝也就少了一名在逃犯——當然,那肯定是另一段歷史,平常、普遍、簡單,與北方其他農村過日子的人沒多大區別,白天就是上山掏地,夜裡就是倒頭悶睡,一年四季,日日夜夜。但是,我卻邁進去了,跟在兩個不穿上衣的老地主身後,進到他們的瓦院裡了——隨後發生的一系列事件,終將成為鐵定的事實。
(7)沙娜有1/8蒙古人血統
“你們副主任那個說法不對,我祖上那次沒丟過一樣東西,別說什麼細軟了……”
“我插句嘴,你是沙娜的舅舅吧?”
“是叔舅,按輩份,沙娜她得叫我叔舅。”老漢依舊光著上身,靠院牆跟蹲著,左手捏住胸前的老皮,提起放下,又提起又放下,好像它和肋條骨根本就沒連著。他說:“根本就沒什麼強盜。”
“你是說,光緒二十六年那案子?”這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