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老人回到灶下,遞了一碗混和著奶油的熱茶給她,眼
光中流露出慈愛的神色。兩人共居了十年,便像是親爺爺和
親生的孫女一般,互相體貼關懷,可是對方的心底深處到底
想著些什麼,卻誰也不大明白。
終究,他們不是骨肉,沒有那一份與生俱來的、血肉相
連的感應。
李文秀突然低聲道:“我不換衣服了,假裝是個哈薩克男
子,到你這兒來避冰雪,你千萬別說穿。”也不等計老人回答,
從後門出去牽了白馬,冒著漫天遍野的大風雪,悄悄走遠。
一直走出裡許,才騎上馬背,兜了個圈子,馳向前門。大
風之中,只覺天上的黑雲像要壓到頭頂來一般。她在回疆十
二年,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
縱馬奔到門前,伸手敲門,用哈薩克語說道:“借光,借光!”
計老人開門出來,也以哈薩克語大聲問道:“兄弟,什麼事?”
李文秀道:“這場大風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尊處躲一躲。”
計老人道:“好極,好極!出門人哪有把屋子隨身帶的,已先
有兩位朋友在這裡躲避風雪。兄弟請進罷!”說著讓李文秀進
去,又問:“兄弟要上哪裡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圍子,
打從這裡去還有多遠?”心中卻想:“計爺爺裝得真像,一點
破綻也瞧不出來。”計老人假作驚訝,說道:“啊喲,要上黑
石圍子?天氣這麼壞,今天無論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這
兒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
“這可打擾了。”
她走進廳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只見蘇普和阿曼並肩
坐著,圍著一堆火烤火。蘇普笑道:“兄弟,我們也是來躲風
雪的,請過來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謝!”走過去坐
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蘇普和她八九年沒見,李文秀從
小姑娘變成了少女,又改了男裝,蘇普哪裡還認得出?計老
人送上飲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詢問三人的姓名,自己說
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個哈薩克部落的牧人。
蘇普不住到視窗去觀看天色,其實,單是聽那撼動牆壁
的風聲,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擔心道:“你說屋子
會不會給風吹倒?”蘇普道:“我倒是擔心這場雪太大,屋頂
吃不住,待會我爬上屋頂去鏟一剷雪。”阿曼道:“可別讓大
風把你刮下來。”蘇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積得這般厚,便是
摔下來,也跌不死。”
李文秀拿著茶碗的手微微發顫,心中念頭雜亂,不知想
些什麼才好。兒時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邊。他是真的認不出
自己呢,還是認出了卻假裝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還
是心中並沒有忘記,不過不願讓阿曼知道?
天色漸漸黑了,李文秀坐得遠了些。蘇普和阿曼手握著
手,輕輕說著一些旁人聽來毫無意義、但在戀人的耳中心頭
卻是甜蜜無比的情話。火光忽斜忽亮,照著兩人的臉。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間,李文秀聽到了馬蹄踐踏雪地的聲音。一乘馬正
向著這屋子走來。草原上積雪已深,馬足拔起來時很費力,已
經跑不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