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在謊言與真實之間瞎混了二十幾年的女人,要拉攏二十四歲的牧師太太在真與謊之間陪著我混,首先是不可能,其次是太歹毒。因而等我回到牧師家,見到正在廚房烤巧克力餅乾的牧師太太,心裡劃過一道罪過感。她穿著連袖子的大圍單,面頰上、鼻尖上都蹭了麵粉,兩手舉在空中,手指上的巧克力醬使她看上去像正在玩尿泥的孩子。她見了我就說:“你沒忘吧?”
我本想溜過去,這下來不及了。我當然沒忘:兩個月的房租水電煤氣,我前前後後對她下了多少次保證——我怎麼可能忘?!
“真抱歉……”
“那可不行。”她板下臉。“聖誕前你就保證過。”
我笑了笑。那種對自己的無賴行為完全認賬的笑。我想告訴她,聖誕前我揣著一千塊錢,差點就把欠的一屁股債全還清了。我當時就是一念之差,感覺懷揣一千塊去過節多少氣粗些。完全沒料到勞拉在幾小時內就滅除了我那菲薄的寬綽,將我還原成一個本色窮光蛋。但我想還是算了,這時拉個勞拉來墊背,只會在年輕的牧師太太眼前更進一步確立自己的無賴形象。
“再往後延一個禮拜,行嗎?”我說。
“不行。”她真動了怒,臉迅速紅起來,鼻子紅得最飽和,使蹭上去的白麵粉顯得更白。這樣的喜劇面孔光火頗滑稽。
“那麼,能不能再給我三天?”
“我跟你提前那麼長時間就講定了。”她一步不讓。
“兩天,好不好?”我想兩天內只要能找到那個“人類臟器掮客”,說服他先預支我一筆錢,我說不定還有希望改善我和牧師太太的關係,摘掉我的“無賴房客”帽子。當然,說服那位掮客,也將是天大的難事。他可能會迫使我在將來的卵子交易上給他一個喪權辱國的折扣。不過有兩天時間,我總可以拆東牆補西牆,把房租補交上。
牧師太太的樣子是要哭出來了。她把目光慢慢從我臉上挪開,去看自己的手。然後她開始搓手上幹固的巧克力汙垢。她在想:我當時可真瞎了眼,竟會挑中她做房客,竟沒看透她會文縐縐地持續耍賴。
“可是,可是你怎麼能說話不算數呢?我準備了一下午!哦不,我準備了好幾天!從星期一我就開始給我表姐打電話——她那裡有最棒的巧克力餅乾配方。一直到昨天晚上才跟她通上話。”
我想我怎麼不懂她在說什麼。一般我在自知理虧的情形下英文理解能力就變得極其差勁。眼下我不僅自知理虧,而且認識到自己別無選擇地必須厚著麵皮再將理虧的局勢撐持下去,至少撐持到能和“器官掮客”扯皮扯出個好結果來。這樣我只聽得懂牧師太太話語的所有單詞,完全不懂這些發音串連起來所含有的意義。我這人就這點好,所有難聽的話、刺耳的話、指控性的話都在我急劇下降的英文理解力中不產生意義。比如在聖誕前夕碰到那個老太太,她請我“滾回亞洲去”,這一串語音進入了我的左耳,透過我徒勞卻奮力蠕動的知覺,完全未被消化因而原形原狀地從我的右耳被排洩出去。因而“滾回亞洲”這個完美清晰的英文句子,在我的非理解中成了非語言。我此刻聽著年輕牧師太太的指責,她那紅唇白牙吐出的最基礎程度的單詞,同樣是囫圇地進入我一個耳朵,馬上又潤滑地出了我的另一個耳朵。在她眼裡,我這個信譽掃地的異族女房客對她大瞪著眼,像個努力讀人嘴唇的聾子。
我的理解力是隨一聲淬然的電話鈴康復的。
我得救一樣撲向電話。或許牧師太太張了張兩隻沾滿巧克力的手,表示她無法接聽電話,因而拜託我替她去接。但我無法確定她是否給了我任何委派的暗示。總之我從那密不透風的指責中突獲大赦。電話自然不是打給我的。我把話筒遞到牧師太太手裡,便趁機往外溜。原本我從外面橫行的風雪中逃進屋內,眼下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