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在醫院見過的那個小衛兵。他青光頭皮,兩個赤腳一路濺起水花從樓裡跑出來,邊跑邊喊她,一手拎一隻黑布鞋。
我母親跟著兩手拎鞋的小和尚頭衛兵進了樓門。小和尚頭告訴她上三樓去,師長正在等她去幫著起草一份報告。她上著潮溼氣味濃郁的樓梯,心臟在裡面撞著一層薄薄的胸腔,非要撞出來似的。
李師長見了她就說:洗把熱水臉吧。
他叫衛兵打來熱水,拿了一條嶄新的毛巾。又叫他去拿一套乾淨衣服來。我母親在浴室裡洗完臉,又脫下身上的溼衣服。她發現李師長給她換的是一套家織白布的襯衫和軍褲。襯衫是細針細線縫的,是個從來沒見過西式襯衫的人想當然地在一件農夫小褂上安裝了袖子、翻領、胸袋。胸袋上還用紅線繡了李師長的名字和一顆五角星。我母親用很寬的牛皮帶湊合束緊褲子,襯衫大得如一頂小帳篷。
她走出浴室時,李師長說:你這樣穿也怪好看。
我母親說:要不是太大,恐怕蠻好看的。
李師長說:像我們隊伍上的女小鬼。
那我能不能到你們隊伍上來呢?
你想來?
嗯。
李師長不吱聲了。起身臉對窗子點了一支菸。他剛才就從窗子看見她怎樣被擋駕,怎樣灰溜溜調頭離去,又怎樣回頭眼巴巴看著這個窗。他和她臉對臉相峙了好幾分鐘,只不過她在明處,他在暗處。他對著窗外說:你怎麼站在雨地裡傻挨淋呢?
我母親一聲不吭。她看李師長端起茶杯,湊到嘴邊,發現杯裡是空的。她提起茶壺,走過去。茶杯和茶壺都是粗大的物什,我母親卻把茶倒得細聲細氣。她把茶端起,遞給李師長。那種默契,像倆人前生百般恩愛過。
我一直懷疑李師長這時還是否堅持不碰我母親。她纖巧地捏著杯把,李師長是連同她那雙手一塊兒接過去的。那時李師長那麼絕望,活到這時才明白女人真正能給的甜頭該是什麼滋味,卻剛一品嚐,就要他戒掉它。我有道理推測這個場面:他順勢把她的手握住,茶杯不知怎樣就被擱下了。他把她順勢拖進他懷裡,感到她嬌滴滴的曲線即將化在他手掌裡。
我母親吃驚地看見李師長鬢角有三四根白髮。她絕對沒記錯:他不曾有一根白髮。
也完全可能是這樣,除了他的身體,他其餘的一切都觸碰了她,緊緊擁抱了她。那個時代這樣來歷不同的男女間,一步到下一步之間,可以隔千山萬水。他們自己把自己和對方相隔開,荷爾蒙只會更洶湧,感官只會有更充足的快感或痛感。誰也不碰誰,感官卻一潮接一潮地升漲,卻永遠夠不著岸,那感覺當今的男女是沒有福分去享受的。當今的男女犧牲了太多極棒的感覺。
李師長聲音蒼老地說:坐吧,我有話和你談。
我母親看著握著生殺大權的男人仍是面朝窗外站著。她不聲不響地坐在那張氣味老舊的沙發上。她總是坐在這個位置,今天頭一次發現它的彈簧頂出坐墊兒,如同竹園裡梗出地面的竹鞭。她一點催促他的意思也沒有。
他說:我看你是個不錯的小鬼,我有個下級人很好,就是你在醫院見過的馬團長。他是膠東人,個頭大大的那個,記得吧?
李師長此刻已轉過臉來。但我母親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窗外雨停了,晚照黃黃的,因此李師長的表情完全在黑暗的影子裡。
我母親平靜地看著她兩腳前面的地板。地板上深紅的漆已斑駁。她搖了搖頭,表示她不記得這麼個馬團長。
李師長說:馬團長很快要提拔,恐怕我這一師人,就是他來帶了。
我母親問:那你呢?
我要走了。
南下打仗去?
軍隊的事情,多半是秘密。
還是去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