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長打斷她的思路:這些事你不要問。
我母親像那種頂懂事的孩子:受了委屈,卻一點都不想讓大人們察覺她在全力忍受。而大人看見的,就是她剋制力之下的沖天委屈。
馬團長是個好人,家裡也沒人了,都讓鬼子殺光了。原先有老婆兒子,現在他就單身一人。
我母親點點頭。她已經明白她穿在身上的這件襯衫出自誰的手。李師長夫人的手藝。
李師長悶聲的長嘆給我母親注意到了。
你看這樣好不好?我給馬團長打個電話,明天是星期天,你跟他來我這裡見見面,坐一會兒。
我母親一聲不吱,一動不動。
你要願意,可以參加隊伍,做個文書,說不定會派你做個宣傳幹事。
我參加瞭解放軍,是不是還能見到師長呢?
見不到了。
我母親猛地向他轉過臉。她這時的臉全在光亮裡,白得半透明。溼漉漉的頭髮環繞這個小臉蛋,讓李師長五臟都疼她。她的模樣這時要擱在我身上,擺在翰尼格教授眼前,一定把獎學金弄到手了。
這沒辦法呀,小丫頭。
我母親就讓李師長看,他怎麼把她傷成這樣,讓她心碎成一串接一串的淚珠子,噼啪噼啪往地板上砸。一會兒,地板上就聚了一小池淚。
李師長哪裡吃得消這個?他快步走進浴室,拿了那條新毛巾。他把毛巾遞到我母親手裡,一面說: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母親的淚越擦越多。她有個奇特的本事,哭的時候鼻頭不會紅,因而掉淚絕不影響她的美觀。
李師長走過去插上門閂。又走過去,反剪雙手,兩條長腿威風凜凜地叉得很開。
小丫頭,你知道,大軍一進上海,就開始整肅軍紀。我不能只整肅下面,自己作風上不清不楚。我有老婆孩子,共產黨反對一夫多妻,我是老共產黨員了。你說我能咋辦?
我母親點點頭,完全是個打掉牙往肚裡咽的乖孩子。
李師長又說:名義上是調任,其實我他孃的心裡清楚得很,就是處罰我。有那麼幾個王八蛋就是眼紅,我一顆槍子兒沒捱過,打一仗升一級。還有上海小姐送上門給我搞!……
我母親覺得這話實在粗得可以,相當王八腔的。但她這個當口兒上也顧不上挑粗揀細了。
她說:你為我受處罰了?
李師長冷笑一聲:表面上還升遷了呢。派我去淮北,領導治淮,副省長級別。
我母親一聽“副省長”,心裡一亮。
她說:那我跟你去。
輪到李師長不吱聲了。他想,媽的,未嘗不可——我沒犯王法呢就按犯王法論處了,不如就犯犯這王法。反正老子已經摺了兵,夫人賠不賠進去,全在我。
李師長頂恨戲文裡的陳世美,他這時候突然覺得陳世美有陳世美的三分道理。
他很快把我母親送回家了,他需要一個人頭腦清醒地好好想一想,做陳世美值不值,要做的話,如何去做。他對他媳婦沒有任何記憶,但她最後跟在他馬後面追趕他的身影,此刻在他心上一下一下地剜著。當然剜得深剜得狠的,還是我母親靜悄悄流淚的小樣兒。
我感覺淚水遲遲疑疑地淌在我的面頰上。肯定不是我的淚水,肯定是我母親在我體內的延續使眼淚勉強湊夠了分量,在我說到“離鄉背井”時流下來。我一直在對翰尼格教授講我如何揭不開鍋,而作為一個外國人,又沒有合法打工資格,只能在中國餐館受剝削遭壓迫。我甚至眼下連受剝削都受不成了,那份菲薄的薪水和一餐免費晚餐都已被剝奪。下面就只有飢寒交迫,喝芝加哥最充足的西北風。
翰尼格教授不知道我每天文文雅雅地在受著這樣一份赤貧。他這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