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讀書報告。
我把手在毛巾上左一遍右一遍地擦拭。我儘量把動作弄得很匆忙,儘量把匆忙弄得很真實。我想牧師太太或許聽出了我託辭中的真話:別逼我——明天,最遲後天,我一定交房租。
她嘆了口氣。她看出再逼也逼不出名堂來。
你太客氣了,她說。
哪裡。我說。
還幫我熨衣服。她說,我放在地下室裡的衣服,你全幫我熨了!
我是一順手就把它們全熨了,我說,反正我自己也有兩件衣服要熨。我心裡想,她可千萬別誤會,我絕沒有以苦力抵房錢的意思。我究竟有沒有這意思呢?
你很怪,忙得連電視也不看,倒捨得花費兩個小時幫我熨衣服。牧師太太說。
就是一順手的事,我說。那可不止兩小時,而是四小時。熨那些衣服,需要一個笨手笨腳、缺乏技術的中國女人拿出整整四小時。而我撒謊眼都不眨:你知道嗎?我喜歡熨衣服,我可以一邊熨一邊打腹稿。我的教授說我的文章結構不怎麼樣,所以我必須多花些時間在打腹稿上。
是嗎?我以為熨衣服這件倒黴的事能把天才變成白痴!反正它讓我煩得要瘋!
我非常警惕,她的東拉西扯裡隨時可能扯出正題來,有關我踏踏實實拖欠房租的正題。
噢,對了,我想起剛才想跟你說什麼——我這腦子!
你看,來了吧。我抓起抹布賣力地擦著灶臺。
我昨天和斯迪夫想去找你呢!我們正好開車路過你打工的餐館,想到你萬一早下班,可以坐我們的車回來。他們說你請了假。
啊,我是請了假。我得到圖書館查資料。我信口說道。有沒有替便衣福茨隱瞞實情的必要呢?不是替他瞞,是怕嚇著年輕純潔的牧師太太。她若知道她家裡窩藏著一個FBI正在找彆扭的人,說不定她會給嚇著。你看她看上去多麼安全。那場審訊敲掉我本可以賺到手的二十五塊錢。二十五塊錢,無論如何縮短一點兒我和債務間的距離。
對了!她兩手一拍,活活一個孩子。我又差點忘了!今天晚飯前收到一個電話,找你的!牧師太太輕盈地轉身,跑到書房,眨眼間又回到我面前,手裡拈一張黃顏色的小紙籤。
我接過紙籤,見上面是牧師太太孩子氣的大頭大腦的筆跡:請在晚上十點等電話。我問她此人叫什麼名字,難道不留個回電號碼?
牧師太太說:他今天下午五點就開始給你打電話,從五點到六點,一共打了三次電話。我問他姓名,他說你不在就算了,他晚些再打……但我肯定不是戴維斯先生。對了,他說他是你的朋友。
我到芝加哥來近兩個月,只有同學、工友、教授、房東,尚沒有朋友。我把黃顏色小紙籤粘在掌心上,對牧師太太說:謝謝你。
哪裡的話。真不想和我們一塊兒看電視?
我抿嘴笑笑,搖搖頭。我沒錢,廉恥還是有的。一個人光剩了廉恥其餘什麼也沒剩下的時候,你別去理她。你這樣厚待她只讓她受洋罪。
房東太太講述起電視劇的情節來,一個勁兒說:我可不想露底給你!其實她不斷地露底給我。我很好地招架著她,表示深受吸引,其實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我得設法儘快掙錢。如果我三天之內還湊不出房錢和水電、煤氣、電話費用,我就只剩下最後一招了:接受安德烈的救援,把他給我的八百元支票兌現。入校前安德烈給我寄了那張支票,要我答應他,絕不讓飢餓、寒冷、疾病在我身上發生,一旦發生就拿那張支票去阻止它們。他說,你可別做飢寒交迫的英雄,在這個物質過剩的國家,飢寒交迫可是自找。除非你特別想做當代唐·吉珂德。我想要他放心,把我這樣一個人給餓死可不大容易。我卻沒說什麼,收下了那張支票,把它和母親送我的項鍊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