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路準備,本來想好一個下飛機就對安德烈講那句話。不知怎麼就錯過了那股莽撞的勇敢。我知道越拖下去會越難張口,安德烈的優點會再次—一排列到我面前,我會被他的禮貌、教養、率真再次弄得潰不成軍。從九月到十一月,我們見了五次面,我一次比一次清楚,安德烈的優長處正在對我形成的全面包圍。除了和他在“正式羅曼史”中一條道走到黑,我休想另選出路。
早餐店剛開門,我和安德烈是第一對客人。他為我點了一盤鮮果沙拉,一份烤華夫餅加鮮奶油和楓樹糖漿。他對侍應生認真交待:鮮果裡不要有不夠熟的橙片,她不愛吃酸東西;咖啡稍微淡一些,她一夜沒睡覺,他稍一遲疑,改正道:乾脆,給她一杯無咖啡因的咖啡。牛奶有加乳酶的嗎?……太好了,她不適應一般牛奶。
侍應生迅速地瞟我一眼,心想,這男人把這女人慣使得夠嗆,慣得她講究得了不得。安德烈為自己點了煎蛋火腿,鮮榨果汁。
就這些,夠了嗎?侍應生問。
沒辦法呀,安德烈對傳應生微笑,聳聳肩說:美國的早餐裡面,絕大部分的花樣她都不喜歡。他笑著轉向我:我沒說錯吧?他再轉向侍應生:就算她吃,也只有個小鳥胃口!他出聲地笑起來,侍應生也笑笑。他為我小心翼翼斟了杯咖啡。我突然想起餐巾,忙以優雅的手勢展開它,鋪在我的腿上。我心裡懊惱自己的不爭氣:餐桌上的教養老被我忘得如此乾淨。
餐布是粉紅的,那種不必漿熨就一絲不苟的面料。我雙手將它拎起,輕輕按了按嘴唇——這樣才是和安德烈同坐一張餐桌的女子,才配這枝紅玫瑰和一堆飲食上的怪癖。我在飛機上想好的與安德烈分手的話,一句一句退縮。安德烈記著我所有的飲食習慣;我的一切無道理的好惡,都被他當教條來執行。他的兩隻眼睛是看著他心愛的孩子的。他向外人表示他就這樣嬌縱這孩子的偏食、任性、無理取鬧。他為他自己對這孩子無條件的嬌縱而驕傲。
安德烈合上選單,眼睛看著我把它遞還給侍應生。侍應生咕噥著:馬上就好,請稍等,人已轉身走了好幾步。
我忽然說:等一等!
侍應生在四五步之外站住,似乎他原本以為我不會開口卻冒出一句他們的語言,他完全沒料到。他說:還要添什麼別的嗎?
我說:把鮮果沙拉去掉。對不起。
安德烈問:為什麼。
我想點得太多了,吃不下。
你真覺得吃不下?
我笑著點點頭。真實的原因我當然不能說,對於豪華,也容我有個適應過程。在這個季節吃南美運來的鮮果,我得調整一番腸胃。一份水果沙拉要五塊錢。我一小時的勞動價值。
我見安德烈有些懷疑,又有些掃興,便說:這個季節我很少吃水果。
對一些水果過敏?安德烈嚴肅地看著我。
啊,有點兒過敏,我說,我目光從他擔憂的眼睛下溜過。和食物鬧彆扭是一種嬌貴。我過得起敏嗎?只有什麼都吃得起的人才過敏。在未來的一天,安德烈和他的妻子(我,或未知的另一個女人)到朋友家做客,他立刻告訴朋友:請別給她吃這個,她過敏;請別給她碰那個,她過敏……實在很平常的一個女人,“過敏”使她有了特徵。
你在笑什麼?安德烈停下優雅的刀叉姿勢問我。
我不知道我在笑。我說:你同事的女朋友,或者他們的妻子也有對食物過敏的?
當然,他說,我有一個女同事,我們背後叫她波拉克公主(即美國人對波蘭人的俚稱,有不敬之意)對絕大部分食品都過敏,一塊兒出去吃飯,她就點個蔬菜沙拉。她父母闊得要死,為她從小各種過敏付很高的醫療保險。有幾次她過敏過得叫救護車!所以你要對什麼過敏,千萬彆強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