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等著打電話,都受不了我的胡扯。我們的對話是中文,用不著聽懂它也明白它是胡扯。在美國,用公用電話超過十分鐘的一般不是正派人,不是走私販毒倒軍火,就是匿名告密或恐嚇,不然就是通姦腐化。最次也是缺乏社會公德,跟隨地吐痰同等罪過。
我跟阿書說:行了,有人等著用電話……
她說:讓他們好好等著。我跟便衣理查在大馬路上握手的時候,他說:什麼時候來芝加哥,我請你喝咖啡。我心想,天寒地凍穿超短裙也值了!……
第14節
我笑著結束通話了電話。等著打電話的人增加到五個,排成了一支小隊伍。至少有四個種族在這支隊伍裡。他們都是一臉的不高興,因為他們吃不消我用一口他們完全不懂的語言在那裡瘋。我越是樂不可支他們越有氣,等於我在公然地、一口接一口地當他們面吐痰。�
安德烈要我花一個上午時間去為看晚上的芭蕾購置服裝。他說他的朋友勞拉會在五角大樓購物中心等我。“波拉克公主”從小精通時尚,更精通合算的時尚。安德烈從錢包裡拿出六張一百元的鈔票,說這個數字是猶太公主精打細算得出來的。
勞拉比我想象得要苗條,像個女高中生。她穿一條合體的牛仔褲,白色高領緊身衫,黑西服上有兩顆純金色的紐扣。從敞開的西服前襟,露出寬寬的牛仔皮帶,野性十足的一個黃銅帶鉤。她上來就問我有多少錢的預算。聽我說六百塊,她馬上罵安德烈摳們兒。她說:我跟他說最起碼六七百塊!你總不能光穿一身好衣裳不管鞋子和皮包吧?還有,你總不能一身名牌首飾一件也沒有吧?六百塊,我的工作量就大多了!
我心想,不知她看不看得出,我眼下這一身統統加起來,也不值六塊錢。
勞拉忽然說:我特喜歡你的大衣!現在要找件有個性的衣服真不容易!
勞拉是個厚道姑娘。她明明看出我的小腰身大衣起碼過時了三十年。它是我在牧師夫婦組織的教會義賣上買的,花了我兩塊錢。
勞拉又說:你的皮靴也很帥——現在的做工不像那時候了。三四十年代做的鞋才這麼考究,都是手工。你看這一顆顆小釘子是手工釘的!現在誰花得起這些工夫來做雙鞋?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大衣裡子?
我說當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想拿我幹什麼。
她在我大衣領子的商標下面尋找,大大的眼睛眯緊。這時候我們站在自動樓梯上。不少人從我們旁邊超過去,又回頭來看我們。他們多半好奇,少數人不懷好意,因為勞拉的表情和動作極像在我這件舊大衣上翻找蝨子。
她突然大叫一聲:看,這裡!
她指著大衣腰部側釘的一塊小布籤,上面有一枚圖章,繞著它有一圈小字“服裝製作勞動工會”。
她說:我一看就知道是件真貨!四十年代製造的衣服才會有這個標記。那時候美國左傾,工會權力很大。不經過工會,你別想找到工作也別想把產品投入市場。我在這方面很厲害,鑑定這個世紀和上世紀的服裝;哪年流行什麼。一般不會有誤差。
我明白了,對我這件大衣可以有兩種理解:普遍意義的垃圾,特殊意義的古董。
勞拉把我領到一個靜悄悄的大廳。這裡連同我們一共七八個顧客。一些沒有五官的模特枯骨一般僵在各種姿態上;那種枯骨才可能有的冷漠的飄逸姿態。它們是以某種暗色的,毫無光澤的材料鑄塑的,勞拉告訴我,是按照一些活著的著名模特的身材塑出的;每具模特都是一個真人的精確立體投影。所以每具人形都有名有姓。我看著它們不近情理的身高比例,刀一樣鋒利的肩胯,不勝其累地掛著衣服、裙子。我想象它們作為真人會多麼怪誕多麼恐怖;它們的真身遊走在人間時,一眼望不到邊的人海;滾滾湧動的頭顱,她們感到孤獨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