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你死了算啦!母親眼裡露一線驚恐和爭辯的神色。妻子冷冷地笑了一聲。父親臉上的骨頭都在跳,他抽了母親一巴掌。母親退行五步,用腳後跟搗著地,終於站不住,倒地無聲,彷彿身體是燈芯草。母親一生生養六胎,就活著我一個。我把娘扶了起來。孃的左邊鼻孔裡流出一道暗紅色的血。血流過人中,流進嘴裡,染紅了舌頭染紅了牙。母親喊:打!母親要打牛,牛正在彎曲著四條腿,企圖再次趴下去。娘及時地抓住了牛鼻繩,用力提著,牛無可奈何地把腿伸直。母親用悲涼的目光看看我,牽著牛,踏著斑駁的樹影,慢慢地挪去。
我用力把那杆木杈踢飛,木杈橫斜在陽光中翻了兩個滾,躺在麥秸中。我冷冷地說:走。妻子問:去哪兒?我說:衛生院,流產。她說:我不去。我雙手揪住自己的頭髮,用力撕扯著。我沒有權力打人,我有權撕扯自己的頭髮,我有權力嚎叫,在這種瘋狂的發洩中,我流了非常混濁、包含多種物質的眼淚。爹,你不敢管他?妻子說,父親好像聾了,踉蹌著進了麥穗中,拾起那根死蛇般的棕繩子,背上肩,脖子像鵝一樣抻著,走,青石碌碡在他身後,乾澀地叫著,轉著……
妻子感激地看著我,因為我叫了她的名字。黃褐色的熱浪在枯河道里滾動著。蟬鳴聲單調枯燥,讓耳朵發硬。我認為我已經被白日和白沙烤糊了,妻子也糊了,從我們身上發出一股濃重的焦炭味。我掏出一塊白得刺目的手絹,舉到眼前,我擦不動凝結在額頭上的汗,因為,妻子在緊盯著我。我用三個手指捏著手絹,在她臉上用力擦了一下,她的臉在手帕下繃成一片瓦樣。我抬起手帕,發現手帕已變色,她眯著眼,嘴唇半開,如離水的魚兒。肯定地她還在期待著我擦她。在某些時刻,她是一個極好的合作者,她總是極盡她的熱情,用她的方式來迎合我,這既令我感動,又令我悲哀;即使我滿足,又使我歉疚。我把手帕翻過來,輕一下重一下,橫一下豎一下,把她臉上的汗水和灰垢擦乾淨了。我說:玉蘭,你是我的好妻子,你一向是聽我的話的,你想,中國十億人,要是都生兩個,全中國怎麼辦?她把手伸過來,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反過來握住我,用力捏著,好像怕我跑掉。我走,她跟著,走完枯河床,爬上綠河堤,我不敢回望,但還是感覺到河北的打麥場上,火樣的炎熱和冰樣的寒冷正匯合成一束恐怖的箭矢,一支接一支地射擊我的脊椎。
爆炸(7)
我和她在河堤上小站,散漫地看著堤坡上一棵棵刺槐,一叢叢紫穗槐,為了這虛假的幸福,我不把手從她手裡掙出來,不把臉上紙一樣蒼白的笑容撕破。一陣粗重的人吼聲使我們轉過身,我看到從枯河道上游,一簇人拉雜著跑過來。他們跑得沙塵瀰漫,前面的人腳揚起的沙塵打著後邊人粗糙的面孔,後邊的人閉著眼循著聲音跑。在人群前,有一匹火紅色的狗狀動物一躥一躥地跑著。它在我們前面,跑上河堤,那群人蜂擁著追沒了。
她用力握著我的手。她手心裡的汗水又涼又粘。我們轉身。我轉了一個半圈,她繞我轉了一個半圈。我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像一對恩愛夫妻。
公社衛生院那幾排紅房子,像火焰一樣燃燒著。
3我和妻子走進婦產科時,婦產科醫生兼主任正在急如星火地吃包子。她是我爺爺的哥哥的女兒,四十九歲,面孔白皙,一雙手即使在夏天也冰涼徹骨。她用冰涼的手捏著一把亮晶晶的剪刀,剪刀上挑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