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再也不是以前的三麻子了。說不是,也還是有些像,不同的只是以前還能在村裡溜達溜達,雖不能亂說亂動,也還能到村口那片空地上聽上一輩的人“講古”,聽同輩的人講農田裡發生的奇聞異事,更可以看小孩子們在眼前歡蹦亂跳。現在,所有的一切真的都將成為過去。
這個世界給了自己什麼?三麻子的思緒有時會進入真空狀態,長時間地迷糊。即使清醒著,也還是有些紊亂。他老婆最清楚什麼時候老頭子神智還好些,那就是老頭子眼角掛著淚珠的時候。她守了這個男人二十多年,雖見不出什麼大能耐,卻也很少見過他流淚。就是每次批鬥會押回來,也只是眼睛呆滯,木訥不出一聲,但淚彷彿是在那三年裡榨乾了,再也流不出一滴來。不管是公公老去,還是婆婆病死,都沒看出他有什麼傷痛,也不敢太過聲張,守幾天靈,找幾個人幫忙,草草埋進墓地了事。回來,更是一句話不說,撫弄著爹孃常用的幾樣東西愣神。在她心裡,這個男人已經不把這個世界當成|人世,他的心早就死了。喘氣,只是死的另一種形式,當這口氣不在了,也就算正式到閻王爺那兒報到了。那些勢焰張天的人,也只是在為這個結局做準備就是了。
這個男人完了,隋強老婆想,其實,他早就完了,也早該完了。也或者他原本就不該活著回來。他回來,帶給自己的也就只是多了張吃飯的嘴,多了具聽話的擺設;自己呢,少了個“寡婦”的名號。可有了這些,兒子卻真正地完了。從還沒懂事起,就被人指著“漢奸崽子”、“漢奸崽子”地戲弄。不能上學,不能跟其他孩子痛快地玩,甚至連高聲大氣地說話也不夠資格。而今已經二十多歲,連個提親的人也沒有。也能理解那些女孩兒們,哪個願意做漢奸的兒媳婦?就是她們願意,她們的父母願意嗎?這不是一輩子的事,連兒子生了兒子,也還是漢奸崽子的崽子。這樣一輩輩傳下去,永無出頭之日啊!
隋家的根從此斷了。躺在床上的三麻子即使心如死灰,但還是不願意相信這就是老隋家的末日。自己家可是祖祖輩輩的本份人,怎麼到了自己這輩就變了呢?上愧對祖宗,下對不起兒孫吶。兒孫?兒子沒媳婦,哪來孫子的影兒?自己死了也就完了,兒子呢?三麻子不願想這麼多,可就這麼躺著,不想不成吶。自己這輩子沒混出人樣來也就罷了,兒子也跟著完了,隋家就這麼完了。難道給生病的母親抓藥錯了嗎?這不會錯,錯就錯在那隻蠻橫不講理的部隊,他們見了強壯的男人便抓,敢逃跑的就打得死去活來。那時,他連在給誰賣命都還沒搞清楚,戰事就結束了,就這麼回到了秀水村,就在一次運動中頂上了一紙白帽子,就從此背上了漢奸的惡名並即將隨之埋葬。
他的淚“嘩嘩”地往外湧,他老婆也不再給他擦,就那麼任由流洩。雖然很少與老頭子交流,但相處二十年,她瞭解這個男人,他不剛強,但也決不懦弱。每次批鬥都要在臺上低頭彎腰幾小時,回來,從不嘆一聲氣。他認為這是自己罪有應得,怨不得哪一個人,於是欣然領受人家的批判。人家說他有什麼罪行,他都說“是是是”,別沒有其它的話。是,不管怎麼說,也不管是不是真心,那三年就是自己走過來的,沒有誰冤枉自己。走錯一步路——不,也不能說是自己走錯,是身不由己地走錯了——也得拿一輩子來承擔。這是報應,這種報應反讓自己心安理得。活著挨批鬥,這個不委屈;要死了,不管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一樣不委屈,而且還很坦然。進了天堂那是自己的福份,下了地獄那是自己的應得,證明報應還沒有結束。
可現在,他有些不平了,不是為自己不平,是為自己的老婆不平,是為這個老婆的兒子不平。一個人的錯一人擔當,可他們是無辜的啊!沒有人聽見他說什麼,他也沒向任何人說起過。他死了,死的坦然,可又死得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