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電影畫報,他都能照式照樣裁出來。瑪戈帶來一塊淺藍色的塔夫綢,這讓特蕾莎隱約想起她的童年,十歲生日,寬大的裙襬,裙襬底下縫著銀色的鈴鐺——可是,誰知道呢?也許是哪個電影裡的鏡頭。她為自己的過往編造過太多故事,哪個真哪個假連她自己都記不清。
裙子還未完成最後的縫製,先試試樣子——
“Look…See,Missie?”
嘶嘶的洋涇浜英文單詞從金牙縫隙裡擠出來,好像指甲刮過塔夫綢滑脆的表面。粗針大線連綴在一起的裙片被掛到瑪戈身上,走出更衣室的瑪戈像一朵藍色的雛菊花。布里南看到這個會發瘋的。長裙的後背是鏤空的,布里南抱著她的時候,手可以順著角尖處的開口滑下去,一直滑到放蕩而快樂的夢鄉。瑪戈總是把布萊爾先生做的那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訴特蕾莎,把那天下午在羅別根河畔迷路的事告訴她,把賽馬俱樂部的歐戰紀念碑下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她,把那些場景塞進她腦子裡。布里南的手,瑪戈的那套英國花呢騎師裝,瑪戈倚靠在一棵搖搖晃晃的幼小樹幹上。瑪戈的臉上泛著紅暈,好像那棵樹幹還在摩擦她的臉頰。
這讓她想起小薛。她差不多有一個禮拜沒見過小薛。這個雜種,這個年輕的中國男人,她猜想自己比他大十歲,也許沒那麼多,五六歲,頂多。但他是中國人,面板光滑。她承認自己喜歡他,包括喜歡他那股蘇打粉似的清新氣味。
特蕾莎和歌手上床,和插畫家上床,和莉莉酒吧裡半醉不醉的人上床,陌生而又親切。有個捷克猶太人,靈感勃發時,就在禮查飯店的便箋簿上胡亂畫,裸體女人,還有男人,那玩意直挺挺地豎在那裡,堅硬的齒型線條,像是黃浦江裡英國巡洋艦烏黑的稜角分明的煙囪。可在特蕾莎看來,就連漫畫家的鉛筆也比不上小薛的照相機。
小薛,這個業餘攝影家,這個冒牌的花花公子。他樂於在禮查飯店黑暗空曠的房間裡摸索,不開燈(因為他身體裡有一半是中國人),甚至不開窗,不拉開窗簾,不喜歡夜裡從黃浦江上吹來的涼風,像所有的中國人那樣,他怕著涼。即便在黑暗裡,薛的手指也如此靈巧,準確得像是在暗房裡配比顯影藥水。薛為她拍照,在黑夜裡,鎂粉在她身體下面燃燒的瞬間,特蕾莎看到他那張蒼白的面孔。
陶而斐司路很短,呈一段弧形。法租界里弄密佈,地產投機商隨意圈地,市政當局的築路計劃也極其混亂,很多馬路都這樣蜿蜒曲折,這給愛好隱秘活動的人帶來很大方便。
在岔路口,特蕾莎改變主意,她轉過弧形街角,走上環龍路⑶。她在俄國書店的鐵欄杆上掐滅香菸,把菸頭扔在書店櫥窗腳下的半地下室視窗。現在別回頭,特蕾莎知道隔壁有一家俄國人開的畫室。ART DECORATION STUDIO,ORDERS TAKEN⑷,那塊玻璃櫥窗上有兩行醜陋的花體字。
她突然停住腳步,白俄藝術家的櫥窗內,貨架上堆著無數五顏六色的盒子。貨架頂上,有大堆鑲上框的油畫,一隻巨大的黑鳥斜著單眼從畫布上向櫥窗外張望,鳥喙像是把彎刀,刀尖指向一具裸體女人的雕像,裸體女人全身雪白,只有鋼盔般的頭髮是黑色的。
在鳥喙和那女人的乳房之間有一面邊框花哨的鏡子。這是她在等待的東西……陽光照在街對面凸出的圍牆上,她盯著鏡子看,車伕把黃包車靠在邊上,自己坐在牆根抽菸,梧桐樹下只有他一個人。
特蕾莎用鑰匙開啟Eveready牌銅門鎖,英弟站在皮恩公寓起居室的中央,她的“五哥”窩在沙發裡。阿桂把一盆梔子花放在靠窗的小圓桌上,室內縈繞著那股溼漉漉的香氣。
陳從香港來。他把一本電影畫報平端在下巴上,像是要從不同的折射光線裡仔細看看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