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來,他們的服務價格始終都按銀兩計算(別人家的港口都用黃金來結算工錢)。這做法如今就很吃虧,幹同樣的活,收入按匯率一折算,少掉一大截。千山萬水跑到這裡不就是為掙錢麼?聯合工會向港務總監訴苦,總監卻不聞不問。原因是前不久南京政府交通部根據條約,發出正式照會,聲稱將於民國二十二年年底前全部收回領港權利。港務總監本人也需要尋找新飯碗,哪裡還顧得上大夥兒?聯合工會不得不發起罷工,讓那些船隻塞滿黃浦江吧,有人在辦公室裡大叫大嚷。罷工的結果,不但沒讓服務價格漲起來(等這場世界性貿易蕭條過去之後吧,負責調查的海關巡視官員是這麼說的),反而在港口裡弄出一大幫冒牌領航員來。
最後就弄成這樣,最後就弄得大家每天一早就要從床上爬起來去辦公室,領取口糧——實際上是搶口糧。
他不是單獨前往登船,在港務辦公室外的浮碼頭上,四個身穿短褂的中國人登上另一條快艇,兩條船一前一後靠上寶來加號的舷梯。他猜想那是幫會人物,他看到他們身上帶著槍。
幫會大先生派來的人走到艙門口時,曹振武早就梳洗完畢,吃過早飯。兩名保鏢把他的箱子提到艙外甲板上。他坐在大菜間沙發上,冷小曼站在門外船舷旁。他不知道冷小曼為什麼不守在家裡,偏要跟他跑出來,一出來卻又老擺出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她忽然打個寒戰,走過去開啟箱子,取出一條紅色圍巾包在頭上。
他此來身負秘密任務,行程不僅通知法租界巡捕房,更要請青幫出面保護。他不準備等船停靠公和祥碼頭再下船,那是在公共租界。他要坐快艇從陸家嘴南面的金利原始碼頭上岸,那是在法租界,那是大先生的勢力範圍。
兩條小艇同時駛離大船。一條船上坐著個法國人,他是信使,定期從河內保安局乘坐火車轉道海防來上海,隨身攜帶須由法租界巡捕房政治部首長親自簽收的密件。另一條船上坐著南京的重要人物,以及他的太太和保鏢,還有四個幫會打手。不久以後,那位太太聲稱頭暈,堅持要爬到艙口“透透風”。
天已大亮,林培文坐在那個快要鏽爛的鑄鐵梯子上,梯子沿堤向江裡伸到潮線以下。碼頭邊的水面上泛著灰白色的泡沫,漂浮著腐爛的木塊,還有幾片菜葉。這是漁行碼頭,他看到隔壁金利原始碼頭上坐著幾名腳伕,脖子上掛著銅製工牌,只有領到銅牌的工人才能進入外檔碼頭。他望著東北方向的陸家嘴,黃浦江在這裡突然向南來個大轉彎,東岸的陸地被航道圍出一個尖角,有人說,那塊尖嘴型的岸角上從前居住著六姓人家,所以叫六家嘴。現在那裡可不止六戶人家,各大洋行都在那裡圈地建造倉庫棧房,沿岸連片汙黑的高牆,孤零零幾塊鄉下人的油菜地,好像那一嘴爛牙上,還爛出幾隻牙洞來。他覺得自己沒法看清從陸家嘴轉彎過來的小船,附近的江面上密佈大小船隻。報紙上說,浚埔局在那實施工程,往江裡拋石卸土,要填平那裡的水底深坑。
今天凌晨,他用偽造的證件從海岸電臺領取船舶無線電報。他已將電文內容向老顧報告:目標將按預定計劃出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人才是今日之星,其餘的人——包括林培文自己,都是他的配角。
顧福廣凌晨時還在浦東爛泥渡。一行三人僱小船過江。租界當局規定,過江客運由少數幾家華洋商辦輪渡公司專營,嚴禁違法私渡。但狹長曲折的黃浦江裡,還是有人冒險私自載客渡江。
他們坐在一輛栗色“配極”⑿四門轎車裡,汽車停在金利原始碼頭大門口。
林培文看見兩隻小艇一前一後從轉角冒出頭來,他看見快艇艙口站著一個女人,扶欄的克羅米鍍層光芒閃爍,紅色頭巾在江風中飄舞。他轉身離開,從鐵絲網破洞鑽出漁行碼頭。他走到那輛“配極”車旁,擺手示意。
戈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