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吃罷晚飯那一會兒,夜裡
和白天都是不能燒炭的,我們薰點兒熱乎氣兒就夠了。路先生
那裡也用不著吩咐,加炭通風的事早已做得十分圓滿了。少奶
奶對大路多餘的惦念,讓人不舒服,她什麼都遮擋唯獨這個遮
擋不及,真讓人不舒服!
晚上,大路還是老毛病,’幾乎隔一天一個澡。我給他燒兩
個炭盆,擺在水缸左右,炭盆上還架了銅壺,洗一會兒就往缸
裡注水。這件事由我來做。我不能老是出去,開門走氣進風,就
在水缸對面的牆根蹲著,等他喊加水的時候站起來去拎壺。他
在缸沿上露個頭,常常閉著眼不說話,想他自己的心事。我就
琢磨他的臉,琢磨在這張臉的後面他正想什麼。他的臉真大,泡
在水缸裡更顯得大了,他的鼻子和下巴像腫著,眼皮也像腫著,
實在是不好看。可就是這張臉碰響了少奶奶的臉,這張嘴咬住
了少奶奶的嘴,這個身子支起了少奶奶的身子l
他的身子糊滿了黑毛。
少奶奶的身子呢?
是白白的不帶泥的藕!
這是叫人多麼心灰意冷的事口讓人難受的還有大路的不當
一回事的祥子。他在二少爺剛剛回來那些日子,臉上僵了幾天
愁了幾天,後來又捧著棋盤去纏二少爺與他殺棋了。還從廊亭
殺到了上房的堂間,從石桌殺土} l}仙桌,身邊圍著炭盆兒的
熱氣和少奶奶屋裡飄出的香味兒,臉上是格外寬心的笑容。不
知道是寬自己的心,還是寬少奶奶的心。總不會是寬二少爺的
心吧?
他的額頭底下掛了一張假臉。
在澡缸裡,他的臉是真的了。
他的鼻子兩邊浮出兩道深深的八字紋兒。
炳奶說,那叫苦紋兒。
她說這人心裡種了黃連了。
大路從水缸裡慢慢站起來,像長出了一棵苦透了的有毒的
大蘑菇。他屁股對著我,緊貼著水缸那一邊,把這一邊給我騰
出來加水。他扭頭盯著壺嘴兒,生怕澆著他。我有過要澆他的
惡狠狠的念頭沒有?
好像沒有過。
他說:耳朵,加半壺!
我當時冒出另外一個念頭,不惡,是酸的,我想把這個魁
梧的身子換給我多好呀!我要它不幹別的,我要它載著我,在
我沒有盡頭的白日夢裡衝鋒陷陣。
我對少奶奶充滿了邪念!
我對炳爺說,書倉里老鼠轟轟的,吃老爺書上的漿糊呢。炳
爺說_匕次那麼多毒餌喂誰了,你吃了嗎?他給了我鑰匙,給了
我裝餌的罐子。我去了後花園。書倉裡確有老鼠,可遠不像我
張揚的那麼多。開了門,在落著灰塵的書閣子之間,有幾條細
碎的爪印兒鑲在地上,像繡出來的花邊兒。我尋到各條花邊兒
的盡頭,在有洞和有縫的地方填上毒屑,就去我惦記的楠木閣
子找我心愛的書去了。我翻到了那些圖,找一些有趣的勢子認
真品起來。書倉裡沒有炭盆,可我漸漸覺得整個書倉成了老大
一個炭盆,我成了盆裡熊熊燃著的一根炭,還是一根棗木燒的
炭,燃得透了明也硬硬地直直地豎著,燒酥了也不倒l
我和圖裡那些男人女人一起燒成灰兒了。
我沒有覺出有人進了書倉。我聽到動靜才抬頭,發現少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