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被文火炙烤著。歌聲遠去,直至消失。這是一個尋找在大風中散失的羊群的牧民,還是一個迷路的旅人?他是想用歌聲來驅散對夜幕的怯意,還是不放開歌喉就不足以傾吐衷腸?他是否知道就在河岸的胡楊樹下,有一個天涯孤旅在傾聽他的心曲?
夜幕被熹微侵蝕得越來越薄。四外景物已經初具輪廓。
我極力向安迪爾河的下游張望,河水一直流進西北方的大漠,一去不回。北京新華門的玉蘭已經凋謝,頤和園的芍藥正含苞待放;我西郊家中的那一片竹林即將換淨隔年的陳葉,適應了溫帶氣溫的熱帶魚也開始以活魚蟲為食了,而這西天一隅卻看不到一絲春色。只有我這被擱淺在絲路古驛的、沒帶地圖的遠行人,獨自站在朔風吹拂的胡楊樹下,惴惴不安地揣摩著,不知前面還會有怎樣的遭逢和際遇。
我站在安迪爾大橋俯視流向沙漠的古河。我隨手扔下一塊石頭,過了片刻,才聽到水花激盪的聲音。古河岸把聲響放大了許多倍,聽上去就像歷史的迴音。河水泡沫飛濺,奔流不息。生活就像這河水,泡沫在上,激流在下;河水已經把飄逝的歲月撕成了碎片,它一點也不準備為將來留下些什麼。但我並不特別擔心歲月逝去。生活的激流既然能把你吞下去,它必定有足夠的力量把你吐出來。
天終於亮了。前途未卜的一天又開始了。
從且末起,我用“掌中寶”(微型攝像機)拍下了旅途情況。這一路,不論便車還是班車,到處迴盪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的歌聲。在流行歌曲方面,塔里木比北京慢了不止半拍。不過這完全失去了彈性和張力的淒涼、寂寞的歌子,倒是非常切合我此刻的心境。
抵達若羌縣城,我就住在36團辦事處。
1992年5月1日,我是在米蘭鎮度過的。這是我第三次來米蘭。儘管我可以算是米蘭的老熟人了,可是走在36團團部的街道上,仍有一種“外鄉人”的感覺。我不知道這寂寞團場的青年人會怎樣看待我,我甚至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我只是感到一種特殊的心理感召,感到自己彷彿長久懸在了空中,而想盡快腳踏實地。米蘭就是這塊可以承納我的地方。
幾個愉快、友好的孩子把我引到庫萬家門口。我記住了孩子們的名字:居瑪爾、薩迪克、阿曼。
我們上一次見面是1986年。那只是匆匆忙忙的禮節性拜訪。庫萬一眼就認出了我。他的第一句話是:“北京的花都開了!”
我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忽然明白,他一定是從電視裡看到了北京慶祝“五一”的實況。我注意到這次來米蘭鎮,不少人家的屋後都豎起了電視天線。這時我就萌生了一個念頭:請這些羅布老人到庫爾勒、烏魯木齊、北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而,幾年後時機成熟時庫萬卻不在世了。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五 沒帶地圖的遠行人(4)
這次獲悉,我1984年8月見過的艾買提已於1989年去世,享年94歲,隨著他的去世,米蘭的羅布人已經沒有誰還記得那“末代樓蘭王”——清廷世襲五品伯克昆其康其人。
在熱合曼家,我度過了一個充滿家庭溫馨的春夜。架上的葡萄正在灌漿,兩隻小羊羔靜靜地吃著青草。一輛卡車從院牆外哐哐噹噹地駛過,但它對院內的人毫無影響。在一碗碗磚茶的醞釀下,許多本已遺忘的在阿不旦居住時的往事,又回到了老人的眼前。
這次對羅布人的採訪最大的收穫是,熱合曼告訴我,在20年代羅布人放棄阿不旦,舉村遷往米蘭後,他和一些鄉親們還回到過阿不旦。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阿不旦的放棄過程曾有過反覆。這個被遺忘的、此前從未有提及的“細節”,可以對20世紀羅布人的歷史作出形象、具體的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