糙的大手將一張寫滿計然學問題的土紙推過去。
這是最便宜的紙,一文錢一刀,物價上漲也沒影響它,幾十年不變,魏重潤窮的時候都是用這種紙,做了宰相也沒嫌棄,他書囊中裝的是土紙,伸手取出一疊裁好的方箋,自筆盒拿出削尖的石墨芯硬筆,在一張空白紙上解答起來。
片刻,將紙推過去。
墨平看了一會,提起石墨硬筆在空白紙上寫了幾句,又推過去。
……
兩人這般沉默往來。
辯學室裡雖然在交流,但聲音都不大,如果不是全室討論同一個話題,各張桌子討論的聲音都會有意的壓低,而更多的是透過紙上筆墨的往來——計然學最讓初學者頭疼的,其實是那些各種計算投入產出的函式公式,因為入門書籍會將計然學的道理講得很淺顯,還有例項講解幫助人理解,但是函式公式即使有推導過程,沒有紮實算學基礎的人也是兩眼抓瞎。
但這兩位沒有討論計然學函式,如果有人看見他們紙上交流的問題,即使是計然學會的資深會員都要瞠目,那是在計然學書籍中完全沒有的觀點,還有啟人深思的,讓人一震的論點,而他們筆尖下的犀利辯駁更加精彩……這兩隻硬筆在昨晚也被主人寫書稿時使用過,忠實而又沉默的筆尖知道,土紙上的一些文字是主人書稿的內容。
兩人筆尖沉默的往來,一個時辰過去了。魏重潤收拾紙筆,當先起身,拱手離去。墨平繼續坐了一陣,將那些對答紙再一一看過,疊好收起來,放入書囊中,也起身離去。
兩人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
但該說的,想說的,都已經說了。
***
帝國宰相和墨家兼社的社長在辯學室定期相會的事,對於有訊息的人來說不是秘密。
但這不能成為魏重潤的政敵攻擊他的話柄,御史也不會上彈章參他結黨。大唐律法中有“結黨營私”罪,但重點是“營私”,不是“結黨”。太宗說有利益有朋黨,皇帝能消除利益麼?不能,那還禁什麼?所以呢,只要不被靖安司和御史臺揪住你結黨“營私”“圖謀不法”,或者結黨匪類、作奸犯科之輩,朝廷不會干涉帝國臣民私人交誼的自由——當然,結交外國重要人物除外,官員必須向靖安司報備。
很多人都想知道魏太宰與墨家首領談了什麼——沒有幾個人相信這兩人真是做學問交流。但事實上,這兩位確實在探討學問——墨平同樣是位出色的計然學家,只不過人們說起他時,總是因“墨家首領”而掩去了他其他方面的光輝。
雖然很多人想知道這兩位在談什麼,而這交流的內容必然兩人對答的土紙中,但沒有人去打那些土紙的主意,這兩位出行暗中必是有宗師保護的,沒有宗師實力的誰敢去攔路行搶?算有宗師實力的,也得考慮打不打得過,動手會不會暴露路數,事後被查出身份等等,總之得不償失,不值得冒險。
總之,帝國宰相和墨社長的相會一直平靜,風波不起。
這日墨平照例很平靜的回了家,路上沒有任何風波。
他的家在西城,距離圖書樓僅一個坊,是簡樸的兩進院子,院裡栽著十幾棵大榆樹。這種樹在北方很常見,但難解難伐,能成傢俱的很少,被木匠稱為“榆木疙瘩”,後來成了俗語,形容人頑固不開竅。但兼社墨者的家裡都栽著這種樹,似乎是一種共同特色。
院中最老的一棵大榆樹已經有上百年了,樹蔭濃密,即使炎炎夏日在下面也很陰涼。此時樹下的涼榻上坐了一位穿著夏布袍子的老人,搖著把白布包邊的大蒲扇,看見墨平吆喝一聲,“哎喲你再不回來,我可要坐出繭了。”
墨平看見他,點了點頭表示招呼,“家裡有人生病?”
他出門的時候,家裡人都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