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猶豫”一詞似乎帶些貶義,似乎是描述一個人膽小,沒有決斷,沒有承當,不夠男子漢。而老子是將之作為道性來讚揚的,是不是現在的人比古代人更沒有耐性,更易於輕率衝動呢?
渙字也是如此,渙散云云,尤其是鬥志渙散云云,是非常貶義的。但是老子用它來說明一種將釋的、釋然的、放鬆的與靈動灑脫的解凍狀態,一種絕不僵硬、絕不板結的狀態。這也說明世界上許多名詞、許多名,它們的褒義與貶義也是轉化變異的,頭腦的僵硬會帶來語言的僵硬,頭腦的釋然靈動會帶來語言的靈動釋放,這值得歡喜。
老子舉的旗、講的話,是不無怪誕的,是帶著一股故意抬槓的衝動的,但是再特立獨行也不可能自我作古,不可能不受他人、其他學派及社會主流文化的影響,老子的論述仍然是中華文化這株參天大樹上結出的奇葩偉枝。老子的無為、不仁、非禮義,是與儒家針鋒相對的,但是豫猶儼渙敦,儒家也是能夠接受的。曠字可能稍有爭議,但細讀《論語》,孔子也不無曠的風格。混字更難一點,但是孔子的“有教無類”,不也有混的意思嗎?
還有一個問題,小心謹慎,斟酌警惕,恭謹嚴肅,這些類儒的教導《老子》通篇講的是比較少的,只在此章一見。老子更愛講的是無為、不言、居下、惚恍、不爭、無尤、無死地、不仁……也就是與儒家相反的樸厚玄妙、裝傻充愣——大智若愚、大勇若怯的那一面。為什麼這裡講起豫、猶、儼起來了呢?老子其實也不是隻講一面理,只有單向的思維的。他是無為而無不為,無懼而無不懼,無危而無不危,這是符合老子的辯證思維模式的。同時,藉此,老子道出了他對於大道、對於悟道得道者的敬意,乃至敬畏。
我還願意進一步探討豫、猶、儼與渙、敦、曠、混。有的學者從中體察老子的風格。我以為,前三者——謹慎、畏懼、端莊,是春秋戰國亂世造成的某種不得不有的防範與自我保護心理,但也符合老子偏於陰柔的主張。前三項講起來,有人甚至嘲笑老子是一個內心恐懼、畏畏縮縮、委委瑣瑣、躲躲閃閃的小人物,如契訶夫筆下的小公務員與套中人。後四項呢:舒展、質樸、曠達、相容,就夠得上“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中庸》)了。後四項是解凍的結果,本色、開闊、不擇細流、略帶野性,這才是老子的真面目,才是老子的真性情。
第十五章 微妙玄通(3)
而說老子的特點是內心恐懼,則是極廉價極膚淺的印象思維、表層思維、小兒科思維。
還有一個話題值得探討:什麼樣的人格才是最完全的?什麼樣的個性才是有內涵的?
既能溫恭謹慎、小心翼翼,又能曠達性情、質樸包容,這不是很好嗎?比起一味任性小性如在寶哥哥面前的林黛玉,或一味公關滴水不漏的寶姐姐,不是很好嗎?
老子強調的重點與儒家還是不同的,溫恭也好,謹慎也好,老子強調的是不要滿、不要盈,他從毋滿毋盈的角度上思考這一切。這一章的中心思想是不盈。寧可要容釋一點、敦樸一點、曠野一點、混濁一點,而不要盈滿僵硬、狹隘難容、剛愎頑固(難以溶釋)、刻薄苛察、心細如髮、潔癖排他。老子的用意是,只有不盈,只有體認得到自己的缺陷空白,才有空間,才有未來,才有生命,才有發展,才有大道。
老子講濁以止,靜之徐清;安以久,動之徐生的道理。他理解的得道者的狀態,並不是死水一潭,不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而是可以靜之動之、清之生之的,但是要徐,要慢一點,要克服浮躁。這種靜之動之的道,是不欲盈、不盈的基礎。盈則僵死呆滯,不盈才有徐清徐生的餘地。
他針對的仍是當時的侯王士人的毛病,他想的仍然是匡正時弊。他致力於呼喚的仍然是一個大道的王國,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