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間,和剛剛在岸上一樣仍然一動不動。它們這樣不愛活動,是無限耐心呢?還是無限失望?它們正等待什麼呢?還是不再等待什麼了?它們怎麼看待時間呢?它們不計較個人壽命長短,只考慮它們那個種屬的生存時間嗎?它們只考慮大陸漂移、地殼冷卻所需用的時間即地質學上的代呢?還是考慮太陽的光線慢慢減弱所需的時間?這種超越我們經驗的關於時間的思考,我們是無法進行的。帕洛馬爾先生急匆匆走出爬蟲館。這裡只能每隔一定時間來一次,而且只能走馬觀花匆匆而過。
三.帕洛馬爾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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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旅 遊
三.一.一.沙 庭
小院內鋪著一層白色的粗沙,上面用釘齒耙耙出一條條平行的淺溝,或圍繞著五堆石塊亦曰矮礁,耙出一圈圈同心圓溝。這就是日本著名文化古蹟之一,京都龍安寺的巖沙園,也是佛教中最講究修心的禪宗僧侶坐禪的典型形象。他們採用的方法最簡單,而且不依靠語詞(不靠唸經)。
這個方形沙庭,三面砌有厚厚的圍牆,從這裡只能看到牆外綠色樹梢;第四面是個木臺階,參觀者可以在臺階上穿行、站立或打坐。散發給參觀者的說明書上有寺院住持的簽名,並用日文和英文兩種文字寫道:“如果把目光收攏來只看這個沙庭,我們便能超脫自己那個相對的我,悟到絕對的我,做到息想淨心。”
帕洛馬爾先生願意按照這個建議去做,滿懷信心地坐到臺階上,一個一個地觀看這些礁石,注視沙庭上的沙浪,讓那連線這幅圖景上各個部分的不可言狀的和諧感漸漸滲透自己的思想。
換言之:他盡力像獨自一人觀看這個僧壇靜思的僧侶那樣,來想像這裡的一切。因為(我們忘記說了)帕洛馬爾先生擠坐在臺階上幾百位觀眾之間,四面八方受到擠壓:照相機、攝影機在人們的胳膊、腿和耳朵之間從各個角度拍攝由日光和閃光燈照明的巖沙庭;一隻只穿著毛襪的腳毫無秩序地從他身上跨過(在日本,進門時都要脫掉鞋);身為教育者的父母要把眾多的幼兒幼女推向前排;一群群身穿學生服的少年擁擠向前,急不可待地要參觀這著名古蹟;勤奮的參觀者有節奏地忽而抬頭忽而低頭,檢驗說明書上寫的是否符合實際,或者檢驗他看到的這一切是否都寫進了說明書。
“我們可以把沙庭看成是浩瀚海洋中的群島,或者看成是伸出雲海的幾座高峰。我們可以把巖沙庭看成是一幅畫,把寺廟的圍牆看成畫框,或者忘卻圍牆,想像沙海無限蔓延,覆蓋全球。”
說明書中包括這些“使用說明”。帕洛馬爾先生覺得,如果一個人真的相信他有個自我需要超脫,真的相信他可以把這個自我化為目光並從自我的內部去觀察世界,那麼這些說明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可以輕而易舉地立即付諸實踐。然而,正是這個出發點需要另外加以想像。可是,當自我混雜在擁擠的人群之中,與成百上千雙眼睛一起觀看巖沙庭,與成百上千雙腳掌踏著同一條旅遊路線時,這是很難做到的。
難道我們只好得出這樣的結論;僧侶們為了擺脫痛苦,達到不貪不惑的境界,必須具備貴族的性格,而且周圍要有廣闊的時空和無憂無慮的環境?
這種看法可能引起貴族們的懷舊之情,因為大眾文化的廣泛傳播使他們喪失了往日的天堂。但在帕洛馬爾先生看來,這卻未免太簡單了。他希望選擇一條較為困難的道路,即按照今天惟一可能的方式,和大家一起引頸觀看,在實際觀察中捕捉僧侶沙庭可能告訴他的一切。
帕洛馬爾先生看到什麼了呢?他看到了大數目字時代的人類。人類就像這塊平整沙庭中的沙,沙庭就像世界。沙庭是由無數顆覆蓋地球表面的沙粒組成的,人類是由無數個體組成的……他看到地球不停地、無動於衷地轉動,毫不關心人類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