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作家、一般性的世界名著我已看了一些,可是捧回去的那些雜誌卻還是看痴了去。
波特萊爾來了,卡繆出現了。里爾克是誰?橫光利一又是誰?什麼叫自然主義?什麼是意識流?奧德賽的故事一講千年,卡夫卡的城堡裡有什麼藏著?D·H·勞倫斯、愛倫坡、芥川龍之介、富田藏雄、康明斯、惠特曼——他們排山倒海的向我噬了上來。
也是在那狂風巨浪的衝擊裡,我看到陳映真寫的《我的弟弟康雄》。
在那幾天生吞活剝的急切求知裡,我將自己累得虛脫,而我的心,我的歡喜,我的興奮,是脹飽了風的帆船——原來我不寂寞,世上有那麼多似曾相識的靈魂啊!
再見顧福生的時候,我說了又說,講了又講,問了又問,完全換了一個人。
老師靠在椅子上微笑望著我,眼裡露出了欣喜。他不說一句話,可是我是懂的,雖然年少,我是懂了,生命的共鳴、溝通,不是隻有他的畫,更是他借給我的書。
“今天畫畫嗎?”他笑問著我。
“好呀!你看我買的水彩,一大堆哦!”我說。對著一叢劍蘭和幾隻水果,刷刷下筆亂畫,自信心來了,畫糟了也不在意,顏色大膽的上,背景是五彩的。
活潑了的心、突然煥發的生命、模糊的肯定、自我的釋放,都在那一霎間有了曙光。
那是我進入顧福生畫室的第三個月。
每堂下課,我帶回去的功課是他的書。
在家裡,我仍是不出門的,可是對父母和姊弟和善多了。“老師——”有一日我在畫一隻水瓶,順口喊了一句,自自然然的:“……我寫文章你看好不好?”
“再好不過了。”他說。
我回去就真的寫了,認認真真的寫了謄了。
再去畫室,交給他的是一份稿件。
我跟著老師六個月了。
交稿之後的上課日,那份畏縮又回來了,永遠去不掉的自卑,在初初探出觸角的時候,便打敗了沒有信心的自己。
老師沒有談起我的稿子,他不說,我不問,畫完畫,對他倦倦的笑一笑,低頭走了。
下一週,我沒有請假也沒有去。
再去畫室時,只說病了,低頭去調畫架。
“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兒,《現代文學》月刊,同意嗎?”
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如同雷電一般擊在我的身上,完全麻木了。我一直看著顧福生,一直看著他,說不出一個字,只是突然想哭出來。
“沒有騙我?”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了。
“第一次的作品,很難得了,下個月刊出來。”老師沒有再說什麼,他的淡,穩住了我幾乎氾濫的感觸。一個將自己關了四年的孩子,一旦給她一個小小的肯定,都是意外的驚惶和不能相信——更何況老師替我摘星了。
那一場長長的煎然和等待啊!等得我幾乎死去。
當我從畫室裡捧著《現代文學》跑回家去時,我狂喊了起來——“爹爹——”
父母以為我出了什麼事,踉蹌的跑到玄關的地方,平日的我,絕對不會那麼大叫的,那聲呼喚,又是那麼淒厲,好似要喊盡過去永不說話的啞靈魂一般。
“我寫的,變成鉛字了,你們看,我的名字在上面——”
父親母親捧住那本雜誌,先是愕然,再是淚光一閃。我一丟畫箱,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日,我還是照習慣在房間裡吃飯,那幾年我很少上大家的餐桌。姊弟們晚飯時講學校的事使我拘促,沉默的我總使全家的氣氛僵硬,後來我便退了。
不知不覺,我不上課的日子也懂得出去了。那時的長春路、建國北路和松江路都還沒有打通,荒荒涼涼的地段是晚飯前散步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