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延躺在竹榻,合起雙臂將懷裡大蛇摟緊,安安靜靜數著頭頂繁星,好不愜意。
大約是數到第一千個的時候,院門外吵了起來,說“吵”也不恰當,這孤山野林,會說人話的活物就這幾隻,其中三隻常日裡也就拌個嘴,逗逗樂,他們若是能吵起來,真正是活見了鬼!是以在這清靜院外起爭執的,只能是小松樹精與沈珏。
沈珏是個什麼人,柳延再清楚不過,也只在家裡,才活潑熱鬧些,一旦離了家,對任何人,都是一副不溫不火的脾性,就是起了爭執,也就是別人吵吵,他一旁安靜聽聽,偶爾說兩句,音量不大不小,讓人聽得清即可,從不尖銳。所以,院外所謂的“吵”也只是小松樹精一人高亢的音量罷了。
原本白天小妖精遭到冷落,晚上來時沈珏還有心注意到了,和顏悅色哄了兩句,哄得他也坐在竹榻上,與他們一起在竹榻上納涼,本該是平靜祥和的夜晚,飲飲茶,說說故事,再各自散去歇息。偏偏小妖精也要學著柳延,躺在沈珏毛茸茸的肚皮上才肯罷休。
這便是起因了。
沈珏雖算得上半個人,另外半個卻是實打實的狼妖,野獸一隻。肚皮是他最柔軟的地方,本性裡便是輕易不露出來的軟肋。能躺在他肚皮上取暖,任意妄為的人,茫茫人海,也只能找出三個:他爹一個,他父親一個,還有一個,便是曾經的那座皇宮裡,身著明黃龍袍的那一位。
曾經的皇宮裡,皇帝突發奇想,要他變狼給他看,他也就變了,四肢大敞的躺在龍床上,讓那皇帝不著寸縷的在這溫溫暖暖的上好毛皮裡翻騰。翻騰的累了,皇帝便枕著他的肚皮,玩著他的耳朵,許諾道:往後朕再不用別的狼皮。他便伸出毛茸茸的手,收起利爪,用軟軟的肉墊撫著懷裡天子的後背。
皇帝這樣頑心大起的時候極少,尤其到人生最後幾年,幾乎泯滅了本性,彷彿一具淬鍊過的鋼鐵,被雕刻成威儀天下的形態,硬生生的杵在人間最高的頂峰,再沒有了真正的喜怒哀樂。也就在對上他時,還存留了些頑心。
沈珏一直知道他對自己的不同,也知道這些微不同,是珍貴的。於是人間的這位皇帝,便一直在他心裡放著。他死了這些年,沈珏想起時說不上有多難過,畢竟在一起時,也沒有多少輕憐蜜愛。
然而他一直存在著,在他心裡,言談舉止,音容笑貌不曾有絲毫模糊,想起來時他就浮在眼前,不想時,他也在那裡。
他活著時,他們在一起幾十年,沈珏不曾為他痛苦過,他死後,沈珏找了他這些年,也不曾痛苦過。
同時,也不曾遺忘過。
他以狼的形態,一生只抱過三個人,柳延,伊墨,和皇帝。前兩人是他父親,至親至愛之人。後一人,談不上至親,更不是至愛,只是一個他放在心裡的存在——在他心底所佔之地不過毫釐,卻也紮紮實實的紮根在這裡。是以他願意顯出原形給他看,將自己柔軟的地方露出來,讓他枕著入睡。
所以,他想也不想的拒絕了小松樹精的要求。
小妖精白天就受了些委屈,本以為他們都知道了,就該包容著一點,讓著他一點,再說他只是羨慕柳延他們可以那麼親近沈珏,自己也渴望那種親近,便想也不想的提了出來。卻不料到猛地被拒絕了,且拒絕他的人,還是他喜歡的“小沈哥哥”,心裡一時又酸又苦,當著柳延和伊墨的面,還有幾分下不來臺的羞憤,一時臉上通紅,眼淚便在眼眶裡打轉了。
沈珏沒有多言,拉著他走出去。關上了院門,又走了幾步,才對小松樹精認真道:“抱歉。”
小松樹精抽了抽鼻子,也止住了奪目的淚水,哽咽著道:“為什麼他們都行,偏我不行。”
沈珏一向是乾脆利落的性子,加上人間行走這麼多年,深知拖泥帶水的危害不亞於軟刀子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