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狠狠地拉扯不止。
&ldo;給人家搶回來嘛!&rdo;
&ldo;不跟你說要乖乖的麼!&rdo;
&ldo;可都弄得那麼皺皺巴巴的了……&rdo;
母親瞥一眼小男孩,不無厭煩地嘆了口氣。我猜想母親肯定累了。按揭的償還和牙醫的交款通知單以及過快推進的時間想必將暮色中的她徹底壓垮了。
男孩仍在拉扯帽子。像圓規畫出來一般滴溜溜圓的帽簷現已潰掉半邊,一側帶有誇耀色彩的紅蝴蝶結也在男孩手中揉成了一團,而母親的漠不關心顯然助長了他的氣焰。等到他玩膩的時候,我估計帽子的外觀恐已蕩然無存。
女孩苦惱了一陣子,看樣子也得出了和我同樣的結論。她突然伸手推開弟弟的肩,趁對方懈怠之機一把搶過帽子,放在弟弟手夠不到的位置。一切都是瞬間完成的,以致母親和弟弟花了相當於一次深呼吸的工夫才理解其行為的含義。弟弟突然大哭,與此同時母親&ldo;啪&rdo;一聲一巴掌打在女孩裸露的膝蓋上。
&ldo;瞧你媽媽,是他先……&rdo;
&ldo;在列車上吵吵鬧鬧的可不是我的孩子。&rdo;
女孩咬著嘴唇背過臉去,目不轉睛地盯視著座席上的帽子。
&ldo;到那邊去!&rdo;母親指著我旁邊的空位說。
女孩依然背著臉,試圖不理會母親筆直伸出的手指。但母親的手指彷彿凍僵一般指著我的左邊不動。
&ldo;趕快過去!你已經不再是我的孩子。&rdo;
女孩很無奈地拿起帽子和揹包離開座位,慢慢穿過通道,坐到我旁邊埋下臉去。看來她難以判斷自己是否真的被逐出家門了。她想不開似的一個勁兒扯著兩膝之間的帽簷的褶子。萬一真被趕走,她想,自己往下該去哪裡呢?她抬頭看我的側臉。真正幹壞事的是他嘛!把人家的帽弄得這麼沒形沒樣的……幾行眼淚從她低垂的兩頰淌了下來。
小女孩長相一般。包攏著她的平庸與呆板,已經像煙一樣沁入了她的面龐,蕩漾在胖乎乎的小臉上的這種年齡女孩特有的玲瓏剔透,恐怕也將在思春期來臨時完全消失在不無鈍感的豐腴中。我可以想像她的這種變化,想像她從拉扯帽褶的小女孩往成年人過渡的情景。
我頭靠玻璃窗,閉目閤眼,在腦海中推出從前邂逅的幾名女友的面影,推出她們留下的
若斷若續的話語、她們無謂的習慣性動作、她們的眼淚和脖頸形狀。如今她們走的是怎樣的人生道路呢?她們之中的幾個或者不知不覺之間匍匐在暗道上亦未可知,一如在黑暗中跑得暈頭轉向而不斷被吸入夜幕下的森林深處的孩子。這種淡淡的悲哀如飛蛾的銀粉一般在車廂昏黃的燈光中瀰漫開去。我在膝頭攤開兩手,久久地注視著兩個掌心。我的手又黑又髒,簡直像吸足了好幾個人的血。
我很想把手輕輕搭在身旁那個抽抽嗒嗒的小女孩肩頭,但那樣無疑會嚇她一跳。我的手恐怕一個人都救不了,就像她無法使灰色氈帽的圓簷恢復如初一樣。
從車上下來,周圍已颳起了冬天的冷風。毛衣季節已經結束,厚大衣季節已經臨近這座城市。
走下階梯穿過檢票口,我勉強從黃昏郊線列車的束縛中、從車廂黃色光照的詛咒中掙脫出來。不可思議的心情。彷彿體內有什麼陡然脫落……我靠在檢票口的一根柱子上,望了一會兒人群‐‐裹著五顏六色各種各樣外殼的男女河流一般從我面前透過。我忽然心有所覺:原來窮嬸母已不知何時從我背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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