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著她,然後發出一個白痴一般的爛漫笑容,再硬起舌頭說:不懂英文。
她把字吐得仔細至極:請、你、走、開。
我說:不、懂、英、文。
她瞪著我,我是她最近幾天見到的最討厭的一個人。大過節的,她不想見到任何惹她討厭的人。
老太太說:那就回你的中國、日本、韓國去,反正你從哪兒來我不介意——反正哪兒來哪兒去。
我站在原地,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老太太心想,好好一個美國,一下子冒出這些亞洲窮光蛋是怎麼一回事?
她說:滾回你的亞洲去。
這時一個清朗的女聲從我身後傳來,說:滾回你的墳墓去。
我一看,是勞拉。她臉上沒有拌嘴的意思,相反很溫婉,只是下巴翹起來,眼皮耷拉得很低,嘴角勾出一個極酷的微笑。我從沒見過比這更高雅的憤怒。
老太太像是要昏過去,白麵孔成了銀灰色。
勞拉把她房間的鑰匙遞給我,眼睛仍盯著老太太。她說:用我房間的電話。我得在這守著。萬一這位老人家給我氣出好歹來。
我到勞拉的房間,給“無出路咖啡館”打了個電話。那邊回答說,他今天還沒來,不過可能馬上會來。我把勞拉房間的號碼告訴了他。
半小時過去,仍是沒有訊息。我想大過節他買賣可能不錯,找他賣卵子的女藝術癟三可能不少。
等了近一小時,勞拉回來了,說是替我列了張購貨單。我不懂她說什麼。她說明天是聖誕節早晨,大家要拆禮物,我必須給安德烈一家三代準備一些禮物去拆。她還告訴我,打聽誰喜歡什麼是門學問,她旁敲側擊替我打聽到安德烈父母、祖父母喜歡什麼。
她指著長長一列名稱:他的祖母比較好辦,收集水晶製品。祖父比較費事,喜歡收集四十年代的唱片封面,他用這些封面裝飾他的私人圖書室。你看,安德烈的媽媽興趣很廣,可送的東西就多,DavidKurk的首飾,印第安地毯,遠足鞋,登山柺杖,LaAshlay的臥具和棉布鄉村式連衣裙,各國郵票,各種藝術品——油畫、水彩畫、銅板畫、木刻,抽象或者寫實的雕塑。反正我全給你寫下來了。最難辦的是他父親,他什麼也不需要。
她指著那張購物單,面色嚴肅緊張。然後她抬起腕子看看錶:你還有兩個半小時。
我說:什麼?
她說:兩個半小時後,全部商店都關門了。聖誕節前夜提前停止營業。所以你必須在兩個半小時之內完成這些購買。
我坐在那裡,看著她發呆。她去衣櫃取大衣。
她說:我可以陪你去買。你的預算是多少?
我說:啊?!
她說:你打算拿出多少錢來置辦禮物?
我心裡想,豁出去了。我說:一千,夠嗎?
她馬上沒勁了——我只有一千塊請她幫我花。
她說:我得盯在這兒。在旅館餐廳訂了只烤鵝,我得確保他們在鵝肚子裡塞的東西樣樣都對。你不盯著,鬼知道他們填些什麼烏七八糟的玩藝兒。
我拿著勞拉開的購物單走到大街上,先買了一隻水晶天鵝,我兜裡的身家性命已去掉了一個不小的百分比。我順著密西根大道往前走,感覺總是過著人流。人流浮在以深紅深綠為主的購物袋上。芝加哥的大街原本就吵鬧,人們躲在噪音裡打嗝、詛咒、放屁,卻什麼也不被聽見。今天連乞丐的大聲講演,也被完全捂在噪音裡。所有的人都在動嘴巴,都在張大嘴哈哈地樂,可你一點兒聲音也聽不見。聲音失去了個體的存在,具體的存在。
我每花一筆錢就有一股燥熱湧到臉上,在那裡形成毛毛汗,霎時又冷下去,一股冰冷順著我的後腦勺,沿著脊椎骨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