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的細緻,唇齒動作過程的大大放慢來體現的。他的一點兒暗示和挑逗,我馬上接受過來。一個年輕女人,在異國異地的午夜同一個不知底細的年輕男人一同誤人歧途,什麼樣的後果,什麼樣的意外等在前面,簡直太未知大叵測。他的眼睛閃閃發光,全部精神都調動起來。
你能幫我想想辦法嗎?我用獵物的乞憐目光看著他。
他聳聳肩,說:我不在乎。我常常錯過末班車。
那我呢?我其實已不怎麼恐懼,可我不能不裝得恐懼。我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在裝蒜。難道我不是在十四歲時就獨自在深夜站過若干班崗?十八歲的我,難道不是獨自押車,車上滿載著年輕士兵的屍體?我說:能幫我想想辦法嗎?我對這個萍水相逢的人信任得過分了。因為信任便是壓力,再邪惡的動物在信任的壓力之下,多半不會乘人之危。我的故作弱小,故作輕信使這黑衣男子絕不佔我便宜。
他笑笑:你這麼害怕?他認真起來,打算為我獨當一面了。下車你跟著我就是了,他說,其實我們這樣的窮光蛋,還有什麼可怕的?我們沒什麼可失去的。
他連續用著“我們”。窮光蛋識辨窮光蛋總有好眼力。這大概是為什麼我一上車就看上了他,迅速在他那兒找到了認同感。
車這時向前踉蹌一下,又向後來個趔趄,不動了。喇叭裡傳出口齒不清的聲音。終點站到了……別忘了檢查您的隨身物品——提包、帽子。晚安,諸位。
我忽然問道:喂,你叫什麼名字?
里昂。他定定地看著我——
似乎必然有一場悲慘的失散,至少得有個名字去開始廣漠的苦尋。
然後我告訴了他我的姓名。
他看著我:你沒有英文名字嗎?
我說:沒有。
第08節
他說:謝天謝地。他聲音很低,面孔也轉開了去。完全是他自言自語不留神嘟噥出聲音來的。
車門帷幕般的,帶一絲老奸巨猾的遲緩在我們面前開啟。他先我一步邁進寒夜。我緊隨他身後,豎起衣領,手縮排袖管。他對寒冷似乎很麻木,領口的紐扣都不繫。他走到一排公用電話前面,其中百分之七十的電話被拆掉了,他語氣平淡地向我解釋:那些毒品販子一般就在這個時刻,在這些電話上辦公。因此警察把電話拆了。他邊說邊伸手去上衣口袋摸索,然後又去摸褲子口袋。我趕緊遞上一枚二角五分硬幣,託在掌心,捧給他。他卻弓下腰,從舊牛仔靴的鞋幫裡摸出一小卷鈔票,裡面裹著幾個硬幣。他像是完全沒看見我動作中的討好。我要他明白我徹底落在他手裡,我是自找的要同他淪落天涯,他可得好好待我。
車站被灰色的燈光照得通亮。一切都帶著冰冷的清晰。所有牆上,柱子上,椅子上狂舞的塗鴉都在這冰冷透徹的能見度中顯得格外生猛。懸在候車長椅上方的電取暖器尚未關閉,在銀灰色空間聚起一蓬蓬橙黃光暈。有兩張長椅上暖洋洋躺著兩個流浪者。他們的姿態和神情是夏威夷海濱浴場的。大概是他們倆擰開了所有取暖器。他們要抓緊時間在警察把他們驅人寒冷之前豪華地暖和一回。
電話在一分鐘之後才通。對方顯然不高興在這樣的寒夜中被打擾。里昂連央求帶威脅,最終總算協議達成。他對電話大聲說:你要敢晚過半小時我踢你的腚!掛上電話他轉臉對我說:好了,他們馬上來接我們。
他們是誰?我問。
跟我們一樣的藝術癟三。似乎他看出我想頂撞他:誰是藝術癟三?!他說:恐怕你只把我看成癟三,拿掉前面的修飾詞“藝術”。我說對不對?
我說:你怎麼知道我這癟三前面也冠有藝術兩個字?
我看見你筆記本上有一頁寫:塞萬提斯時代的騎俠小說影響。
你怎麼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