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洛衛夫人對死者深表同情,並在內心湧起息息相通的共鳴。然而,她畢竟是位貴婦人,世俗的桎梏牢不可破,她不可能也不願同習慣勢力決裂,相反,卻有根深蒂固的虛榮心和迎合上流社會的本能;於是只得採取折衷的辦法,在熱鬧的宴會中,悄悄地躲入斗室,以消極方式衛護純淨而孤獨的性靈,實質上反映了女主人公矛盾的性格。
她性格中獨立不羈的一面,也表現在對家庭女教師基爾曼的深惡痛絕,主要因為那陰鬱的女人力圖轉化其學生(達洛衛夫人的女兒伊麗莎白),千方百計企圖改變那少女的信仰,強求她皈依基爾曼自己信奉的宗教。關於這一點,作者概括道:“穩健有一個姐妹,不那麼笑裡藏刀,卻更強大、更可怕……她名喚轉化,慣於蹂躪弱者的意志,熱衷於炫耀自己,強加於人,硬把自己的形象銘刻在眾人臉上而得意揚揚。”這種專橫的作風使達洛衛夫人打心坎裡憎惡,因為她“從來不想轉化任何人,只願每個人保持本來面目”。然而,基爾曼卻煞費心機、不擇手段地要轉化伊麗莎白。這一強烈願望充分體現在基爾曼帶伊麗莎白去百貨商店的場景中。那少女在店裡伴著絮絮叨叨的女教師,委實不耐煩,渴望離去,基爾曼卻兀自思量:“倘若我能抓住她,抱緊她,使她絕對服從自己,那死也甘心了。”最後,伊麗莎白忍無可忍,徑自奔出店門,把女教師撇在裡面。到了街上,少女“感到自由自在,真高興呵!清新的空氣那麼爽快,而在百貨商店裡,簡直悶死人吶”。
上述兩節乃是這本小說揭露與批判的聚焦點。相形之下,作者以漫畫筆觸描摹達洛衛家的清客——宮廷侍從休·惠特佈雷德,俗不可耐的勢利小人——只是輕描淡寫而已,但也一語道破其本質:“他沒有心肝,沒有腦子,徒有英國紳士的儀表與教養罷了。”簡括得很,卻入木三分。
至於本文開端標舉的另一要點——傳統與創新,也可用《達洛衛夫人》為例證。作為意識流小說的代表作之一,這本作品自然富有意識流技藝的特徵,並且是主體;在當年,這種另闢蹊徑的試驗堪稱創新。然而,伍爾夫並不割斷歷史、拋棄傳統;相反,在塑造典型人物,刻劃矛盾性格,精心佈局,鋪敘情節,逐步推向高潮,運用對比手法與個性分明的對話,交替穿插銳利的諷刺、強烈的譴責、幽默的筆調和詩意洋溢的抒情等方面,都同傳統小說有相似之處,甚至可謂一脈相承。
譬如,《達洛衛夫人》的情節僅僅描寫這位議員夫人於一九一九年夏季,在倫敦一天的活動;從清晨離家去為即將舉行的宴會買花,直到子夜晚宴散席為止。看來十分簡單,卻是經過蓄意構思的。全書以女主人公為核心,晚宴為樞紐,突出地塑造兩個極端對立的典型,賽普蒂默斯與佈雷德肖,同時描繪上、中層階級形形色色的人物,作為襯托。透過所有這些角色的活動(包括內心波動和日常行為)、糾葛與衝突,特別緊扣中心人物的思想感情,使各種細節與事件跌宕起伏,步步深化,趨向高潮,戛然而止,卻又餘音繚繞。總之,在主題、內容和結構上,這部意識流小說基本上類似映照世態、描摹人情的現實主義小說,而不像後來許多標新立異的小說家不屑於刻意描繪形象,或苦心構思情節。
事實上,弗吉尼亞·伍爾夫不僅在創作中而且在評論裡結合新與舊,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力求創新。她在有代表性的論著《貝奈特先生和布朗太太》(4)中宣稱:“小說首先是關於人;”又說,“一切小說都是寫人物的,同時也為了描述性格,而不是為了說教或歌頌……”這同“文學即人學”的傳統觀點是一致的。作為有創見的文藝批評家,伍爾夫並不全盤否定傳統,而相當讚賞十八、十九世紀的現實主義小說,如笛福、奧斯丁、勞倫斯·史特恩和喬治·艾略特等的作品,尤其讚揚哈代的小說。在評論法國文學時,對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