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但是沒有哪一年比20世紀開始的那一年給他們帶來的生存壓力更沉重,更具有決定意義。1900年的一天,甘特夫婦忽然發現,他們在一個世紀之交的年代裡,已變得成熟起來。對於成千上萬富於幻想的人們來說,這個年代給予他們的只有痛苦和孤獨。這一年對於甘特夫婦而言,倒是出現了太多的巧合,而這些巧合又與他們生活中的其他變化一樣,如此引入注目,你根本沒法忽視。
這一年,甘特度過了50歲生日。他知道,他和這個世紀一樣,都已經過了50年了,而人一般是活不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的。也就在這一年,伊麗莎懷著她這輩子要生的最後一個孩子,經歷了最後的恐懼。在一個漆黑的夏夜,她平躺在床上,手撫著圓鼓鼓的肚子,開始設計起她不再當媽媽以後的生活藍圖。
他們夫婦倆之間已開始出現一道鴻溝,各自走著不同的生活道路。她想象著未來,無限安詳,無限耐心。她知道自己一生都在等待的那個東西就會到來。她並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只是本能這麼告訴她。她這種佛教徒般的安詳勁兒,是她的基本生活方式決定的。她既壓抑不住,也掩蓋不了。奧利弗對此卻最不能理解,也最忍受不了。他如今是50歲的人了,他覺得時間對他太不公平:他看得見自己滿腔的激情在無謂地消耗,整個人像一隻發怒的野獸一樣來回瞎闖。也許,她比他更能沉得下性子來,因為她自小就經歷了嚴酷的生活,體弱多病,窮困無助,總也擺脫不了死亡的陰影。她死了頭胎的孩子,後面的每一個孩子都是在同瘟疫的生死搏鬥中長大的。現在,在她42歲的時候,她最後一個孩子已在腹中躁動。憑著她那蘇格蘭人的迷信,憑著對她那個大家族盲目的良好感覺(這個家族一向只會看到別人的沒落,從來看不到自己的衰敗),她堅信,距離自己的目標已經不遠了。
就在她躺在床上憧憬的時候,眼前一顆燃燒的巨星從西邊天際劃過。她想象著那顆星正向天堂爬升而去。儘管還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去向何方,但她已看見,她將獲得前所未有的自由、無限的權利和巨大的財富。這些慾望,凝聚在她的血液裡,正不息地奔湧著。暗夜裡,想到這些,她躊躇滿志地抿了抿嘴,彷彿看見自己正穿行於盛大的宴會上,從那些傻瓜笨蛋們的手裡拿走他們根本不知該怎麼看住的財富。
“我會發的!”她想,“我會發的!威爾發了,吉姆也發了,而我比他們兩個都聰明。”這時,她又不無遺憾、略帶悲傷地想到了吉姆。
“見鬼,要不是我在他後面盯著,他到今天也還是一無所有,現在這點家產全都是我苦苦奮鬥得來的。要不然,我們連一塊自己的屋頂都不會有,只能靠租房子過一輩子。”——她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種好吃懶做,一無所有,寄人籬下的可憐蟲了。
她接著又想,他每年花在喝酒上的錢,夠買很多很多東西了。要是當初就這麼幹,我們早就富得流油了。可他卻討厭佔有任何東西,他還說,他消受不起,還不都是因為他在西尼受的那些挫折。當時要是有我在的話,我敢打賭他什麼也丟不了。“哼,要輸也得是別人輸。”她恨恨地加了一句。
她躺在床上,初秋的山風從南邊吹過來,在黑夜中將枝頭的樹葉吹得漫空飛舞,颯颯作響,遠處的森林裡傳來陣陣悲哀的雷鳴。她接著想到這個來到她身體裡的小陌生人,想到和她一起生活了差不多20來年,給她帶來這許多痛苦的那個大陌生人。一想到甘特,那種莫名的痛苦就又冒出來了。兩人之間的殊死鬥爭,以及在這後面進行的看不見的較量,都來自於對產業的愛和對產業的恨。她毫不懷疑,自己是勝利者,可同時又難以擺脫那股濃濃的困惑和無謂的情緒。
《天使望故鄉》 第三節(2)
“我向老天發誓!我向老天發誓!從沒見過這樣的男人!”她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