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不會感到,我們已經是在離開祖國幾千裡外的異域了。
但是,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些表面上的東西,而是日本人民的心。近兩三年來,我在北京大學接待過幾十個日本代表團。其中有重要的政治家,有著名的學者和作家,有年高德劭的大和尚,有聲名遠揚的親臺派,有老人,有青年,有男子,有婦女。他們的職業和經歷都是完全不同的,政治見解也是五花八門。但是,他們幾乎都有一顆對中國人民誠摯的心。他們對於中國過去的文化曾經幫助過日本這一件事,表示由衷地感謝;對於極少數軍國主義者給中國人民造成的災難,又表示真誠的內疚。我曾多次為這樣一顆顆的心而感動。我感到,從我們嘴裡說出的和我們耳朵裡聽到的“中日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這一句話,表示了我們兩國人民的真誠願望,決不是一句空洞的話。
就在不久以前,我招待一個日本大學校長代表團。團長是一位學自然科學的大學校長。他純樸熱情,誠摯忠厚,真正是一位學者。看樣子,他並不擅長辭令,但是說出來的話卻句句能激動人心。在一次宴會上,喝了幾杯茅臺之後,他臉上泛起了一點紅潮,樣子已經有幾分酒意了。他站起來講話,又講到日中文化關係,講到日本軍國主義者對中國人民的騷擾。這些話並沒有新的內容,我已經聽過許多遍,毫不陌生了。但是,現在從這樣一位學者口中說出來,卻似乎有異常的力量,讓我永遠難忘。
今天我自己來到了日本,接觸到許多日本學者,接觸到廣大的日本人民。儘管我不能同所有的日本人民都談話;但是,從一粒沙中可以看到宇宙,從少數日本朋友的談話中,我彷彿聽到了廣大日本人民的聲音。我在國內從日本代表團那裡得到的印象,今天都完全得到了證實。
日本這個國家,整個就是一座大花園。到處樹木蓊鬱,綠草芊芊,很難找到一塊不乾淨的地方。如果你想丟掉一團用不著的廢紙什麼的,那還真不容易,你簡直找不到一塊可以丟廢紙的地方。家家戶戶,不管庭院有多麼小,總要栽上一點花木。最常見的是一種矮而肥的綠松,枝幹挺拔,綠意逼人。襯托著後面的小樓,看上去令人怡情悅目。
至於住在這裡的人,都彬彬有禮,“謝謝!”“對不起!”經常掛在嘴上。日本人民九十度的鞠躬是聞名全世界的。
但是,彬彬有禮並不等於慢慢騰騰。初到日本的人,大概都會感到,日本人走路、辦事,都是急急忙忙,精神高度集中。連穿著高跟鞋走路的女士們,也都像趕路似的,脊背挺直,精神抖擻,得、得、得一溜小跑。好像前面有什麼東西吸引著,後面有什麼東西追趕著。日本人重視工作、重視工作效率、重視時間,決不肯浪費一點時間的。有的外國人把日本人描繪為“只知道工作的蜜蜂”、“工作中毒”等等。這些說法,我覺得絲毫沒有諷刺的意思,而是充滿了敬佩與讚美。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日本戰敗了,國破家亡,瘡痍滿目,過了一段非常艱苦的日子。一直到今天,年紀大一點的人,談起來還心有餘悸。然而在短短的一二十年中,他們又勇敢地站了起來,創造了讓全世界都瞠目結舌的奇蹟。這似乎難以理解,實際上卻非常自然。聯想到我上面說到的日本人民的那種精神,創造些子奇蹟,又有什麼可以吃驚的呢?
我今天來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國家:既陌生,又熟悉;既有神話,又有現實;既屬於歷史,又屬於當前;即顯得很遠,又顯得很近;既令人驚詫難解,又令人感到順理成章。向這樣一個國家和人民,我們有許多東西是可以學習的。如果說從前的蓬萊、瀛洲都隱在一團虛無縹緲的神話的迷霧中,那麼今天的日本卻明明白白、毫不含糊地擺在我的眼前。我就這樣懷著好奇而又激動的矛盾心情,開始了對日本的訪問。
1981年7月原稿
1982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