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鄭進來說。
哦,她想,年底給人逼債。相形之下,她這才覺得是真的過年了,像小孩子一樣興奮起來。
〃叫王吉生客廳裡的火。〃
她換了身瓦灰布棉襖�,穿孝滾著白辮子。臉黃黃的,倒也是一種保護色,自己鏡子裡看看,還不怎麼顯老。
〃咦,三爺,這兩天倒有空來?〃
〃我不過年。從前是沒辦法,只好跟著過。〃
〃噯,是沒意思。今年冷清了,過年是人越多越好。〃
〃我們家就是人多。〃
〃光是姨奶奶們,坐下來三桌麻將。〃
〃哪有這麼些?〃
〃怎麼沒有?前前後後你們兄弟倆有多少?沒進門的還不算。〃老太太禁�之外又禁止娶妾,等到兒子們年紀夠大了,一開禁,進了門的姨奶奶們隨即失寵,外面瞞著老太太另娶了新的,老太太始終跟不上。有兩個她特別抬舉,在她跟前當差,堂子出身的人會小巴結,尤其是大爺的四姨奶奶,老太太一天到晚〃四姨奶奶〃〃四姨奶奶〃不離口,連大奶奶三奶奶都受她的氣,銀娣更不必說了。這時候她是故意提起她們,讓他知道她現在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你現在的兩位我們都沒看見。〃
〃她們見不得人。〃
〃你客氣。你揀的還有錯?〃
〃其實都是朋友開玩笑,弄假成真的。〃
她瞅他一眼。〃你這話誰相信?〃
〃真的。我一直說,出去玩嚜,何必搞到家裡來。其實我現在也難得出去,我們是過時的人了,不受歡迎了。〃
〃客氣客氣。〃
〃這時候才暖和些了。二嫂怎麼這麼省?〃
〃噯呀三爺你去打聽打聽,煤多少錢一�。北邊打仗來不了。〃
他們講起北邊的親戚,有的往天津租界上跑,有的還在北京。他脫了皮袍子往紅木炕床上一扔,來回走著說話,裡面穿著青綢薄絲棉襖�,都是穿孝不能穿的,他是不管。襟底露出青灰色垂須板帶,肚子癟塌塌的,還是從前的身段。房裡一暖和,花都香了起來。白漆爐臺上擺滿了紅梅花、水仙、天竹、蠟梅。通飯廳的白漆拉門拉上了,因為那邊沒有火。這兩間房從來不用。先生住在樓下,所以她從來不下樓。房間裡有一種空關著的氣味,新房子的氣味。
〃玉熹在家?〃
〃他到鍾家去了。他們是南邊規矩,請吃小年飯。鐘太太是南邊人。〃
〃那鐘太太那樣子,〃他咕嚕了一聲。鐘太太是個胖子,戴著綠色的小圓眼鏡。
〃鐘太太不能算難看,人家面板好。〃
〃根本不像個女人,〃他抱怨。
她也笑了。對一個女人這麼說,想必是把她歸入像女人之列。不能算是怎樣恭維人,但還是使他們在黃昏中對坐覺得親近起來。
〃下雪了,〃她說。
像蜢蟲一樣在灰色的天上亂飛。怪不得房間裡突然黑了下來。附近店家〃鬧年鑼鼓〃,夥計學徒一打烊就敲打起來。沙啞的大鑼敲得特別急,嗆嗆嗆嗆嗆嗆,時而夾著一聲洋鐵皮似的鐃鈸。大家累倒了暫停片刻的時候,才聽見鼓響,蹬蹬蹬像跑步聲,在架空的戲臺上跑圓場。這些店家各打各的,但是遠遠聽來也相當調和,合併在一起有一種極大的倉皇的感覺,殘冬臘月,急景凋年,趕辦年貨的人拎著一包包青黃色的草紙包,稻草扎著,切破凍僵了的手指。趕緊買東西做菜祭祖宗,好好過個年,明年運氣好些。無論多遠的路也要趕回家去吃團圓飯,一年就這一天。
〃噯,下雪了,〃他說。他們看著它下。她這次不會借給他的,他也知道。跟他有說有笑,不過是她大方,他借錢也應酬過他一次。難道每次陪她談天要她付錢?反而讓他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