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年幼的他被女人藏在身後,從她的長裙後面偷偷打量對方時,對方投過來的目光中似有所思。但是思考的部分永遠只有結果,沒有過程——只有事情最終會引發的後果,沒有這個過程中感情上的傷害。
男人出身於一個背景良好的省城家庭,而女人來自小縣城,始終門不當,戶不對。
男人為公家機關工作,是一個正正當當的公務員,名聲和名譽高於一切。
男人被上級所賞識,婚姻只是為前程鋪路的手段,與感情無關。
男人覺得女人不理解他。
男人覺得女人不體諒他。
男人覺得女人做了一件多餘的事,孩子正是“那件多餘的事”,並且是一件蠢事。
“我媽媽年輕的時候想法很單純,她覺得有我存在,他總有一天會回頭。”沈雁講到這裡,悽切地輕輕笑了一聲出來,“可他沒有。”
抵住齊誩的額頭緩緩下移,完全錯開之後,無聲無息地埋到了鎖骨旁邊。
“因為他……根本不想要我。”
放在“根本”兩字上的重音讓齊誩聽得心底狠狠一揪。
沈雁斷斷續續地繼續講述當年的細節。
大部分細節都已經和它們的年代一樣陳舊而模糊,但是真實,改變不了它們壓上心口時令人窒息的重量。
沈雁所說的內容齊誩多多少少都在別的地方聽過。
他是新聞記者,老實說這樣的案例對他來說幾乎是天天都會接觸的,並不新鮮,部分情節走向可以說千篇一律。同行中有許多人可以把這些故事當作法制節目裡一沓厚厚的資料,當作印刷出來的一份份白紙黑字,但他不行。
他知道每一份記錄的背後,也許都有一次,甚至很多次無法彌補的傷害——
“沈雁。沈雁……”
齊誩時不時會這樣叫出他的名字,不斷在他回憶的過程中提醒他自己的存在,不讓他無助地陷入記憶的泥潭,一個人去苦苦掙扎。
而沈雁說話的同時也一直抱著他,沒有鬆開過。
“後來我媽媽和我搬到這座城市,我爸爸還是沒有來。”他說,眼神彷彿摻了灰似的黯淡,“媽媽開始染上酗酒的毛病,喝醉了便常常動手摔東西。有時候還會發狂,最嚴重的一次……幾乎把我悶死在被子裡。”
齊誩一驚,整個人從他懷裡彈起來。
沈雁微微苦笑著搖搖頭,扶住他的肩膀,木訥地接下去:“那次……我實在太害怕了,逃了出去,結果這件事被鄰居知道後差點報警。不過,可能見我只有她一個親人,而且她當時意識不清醒,最後鄰居並沒有叫警察來,而是打通了我爸爸的電話。”
他停頓了一下。
似乎在那一刻產生了恍惚,陳述句的語氣聽上去卻如同問句,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說出的內容:“那次,我爸爸來了——”
那次,男人知道自己應該讓女人絕望了,而女人也知道自己應該絕望了。
那次,老人第一次得知兒子的事,以及自己未曾謀面的孫子的事——那是他一生的轉折點。
“我媽媽經過那一次意外,完全崩潰了,帶著我回到了縣城。後來……她在外公外婆的安排下嫁給了別人,至於我,他們打算把我還給沈家。”他緩緩吸一口氣,句子裡終於有了一點溫暖的成分,“雖然我爸爸沒有接手,但是知道了這件事的爺爺他……願意收留我,撫養我,是我一輩子的恩人。”
他低下眼,微微笑了。
“我媽媽讓我姓沈,那是因為她愛的男人姓沈,可這不是我保留這個姓氏的理由。對我而言,‘沈’只是‘我爺爺的姓’,而不是‘我爸爸的姓’——我這種想法是不是很可笑?”
齊誩強忍感傷,匆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