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墜,晃來晃去成了兩大顆永不凝固的血珠。里昂眼裡,王阿花不再作為他的女朋友存在了;她這天晚上開始作為他的理想存在。她跟另一個棋手下棋,靜得如同坐在那裡死去了,只有兩個大血珠的耳環活蹦亂跳地晃,晃得里昂臉色慘白。他眼裡的王阿花可愛得命也沒了。他不動聲色,看王阿花在棋盤上戰鬥,竟然一反常態地指出了她的一步潛在的好棋。他說:這樣走,蘇珊娜。所有的人都吃驚地瞪著里昂——難道這小子突然忘了這裡棋族的門規?里昂站起身便走了出去。跟一隻犯了群規的雁,不等著雁伴兒們來轟它走便自己知趣消失掉。他在門外等了一個多小時,王阿花才出來,白衣白臉,一牙新月似的輕輕把手伸給他去牽。他們第一次來到里昂的住處。那夜,他們的事情正式結束了長長的優美序曲。
我看著里昂的側影,專注得睫毛如同暴風雨前的草尖。我的手在他下面稍稍一動,他便迎合上來,讓我們都換了個姿勢。他物質的生命專注在棋盤上,他其餘的生命專注於我。似乎這專注從我見到他不久就開始了。無論多少事插進來,都從沒有打斷這專注。
我這樣設想下面的談話——我說:里昂,我告訴過你,我有一位未婚夫,我們很相愛,他為了我可能會有很大的犧牲,我是說,失業;我記得我告訴過你,美國國務院有規定,美國外交官跟來自共產黨國家的人發生正式羅曼史,就必須主動向安全部門交待……
第24節
里昂會瞪著眼等我說下去。他一直等我兜完圈子,兜開一大堆的不相干,終於到達了事情的要領。而直到我嘟嘟噥噥全講完了,他還是找不著要領。他會繼續無辜地瞪著我,認為很可能是我的英文表達差勁而造成他的不得要領。我用了那麼多“因為”、“但是”,他完全看不出邏輯。我有未婚夫,這和他有什麼矛盾呢?我將和我的未婚夫結婚,這和他有什麼關係呢?我和我的未婚夫相愛,難道他里昂有半點企圖要取締,或者取代?我蝶蝶不休在澄清一個對於他始終沒有混淆過的事情。他瞪著我,我明白他瞪著我的意思:從一開始我就以為你懂,現在你把我胡扯到一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裡去了;你的胡扯讓我想到人世間俗不可耐的那樁事情,人們管它叫“三角戀愛”。里昂會覺得好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講清自己的身份,這樣的強調不得不給他也劃個身份,而給他劃定的身份跟他文不對題。
這是必定的局面。
我第十次把話咽回去。
他突然回頭問我:你渴嗎?
我端起玻璃杯,裡面的冰塊叮叮叮地碰撞,發出進裂的細小聲響。
他說:要不要一杯血瑪麗?他們的血瑪麗做得特臭,只有萬不得已我才會喝。
我告訴他有水喝就很好。他不再堅持,但他看出我有一點分心,我心裡那股湍急的慾望攪得眼神渙散:是想得到更多、更明確的他。是想有個明確的動作來劃定我們的身份。是想延長這朦朧期,或想終止這朦朧期。我想說:里昂,我們這種秘密感覺最終是無法向我們自己保密的呀;你不命名它,它終將也會有一個不可抹煞的名分。你不可能一直朦朧過去……而我知道這些話一旦說出口就會要多蠢有多蠢。里昂的音樂、王阿花的畫、海青的雕塑都讓我有些懂得他們這類人;就是不去給情感、感覺、心緒,甚至行為、活動命名的一類人。他們尊重這些感覺和行為,就原原本本地尊重、原原本本地轉達給別人。世上有多少沒有名目的情感、感覺和動作啊!
我對於他們,或許是個把一切都以文字命名的蠢笨的人。
我看著里昂放在我手背上的手。這手七歲起開始把無法命名的感覺敲到鋼琴鍵裡。里昂告訴我,他是個很不怎麼樣的鋼琴家;當他每每意識到自己不能老老實實做個鋼琴家,他就寬慰地想,我畢竟還能作曲;當他每每承認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