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扭。把一個充滿小布林喬亞情懷的劉先生監控起來,讓他在你們的望遠鏡焦距中行走和活動,在你們的竊聽器磁帶上談公事和談文學詩歌戲劇以及談戀愛(劉先生在美國迫害共產黨分子最激烈的時刻愛上了他的女學生),在你們的檔案櫃裡榮幸地跟福克納、海明威、賽珍珠做鄰居,在你們的拘留室裡頭一次體驗男性對男性的性襲擊。“現在你還這麼認為嗎?”
“現在……”他的大臉蛋一僵,心想:怎麼就輪到你來盤問我了呢?“你當時上戰場有沒有畏懼感覺?”
“有啊。”我挎著“五四”手槍,軍裝口袋揣著特別通行證,它能讓我在登上任何一列火車時將它往列車長眼前一晃,說:給我弄個臥鋪。那種“老子上前方打仗”的耀武揚威感覺還是挺棒的。
“有畏懼感就證明你潛意識裡有反戰情緒。”
“噢。”
“你認為你有反戰情緒嗎?”
“我倒不反戰。我比較討厭那一大群採訪者。他們到了野戰醫院就把好吃的都吃了,好喝的全喝了。”
“都是些什麼採訪者?”
“什麼採訪者都有,冒牌的也有。”
大臉蛋倏然向我面前湊近一些。
“你是指冒牌的?那他們真實身份是幹什麼的?”
“他們真實身份是觀光客。他們上前線是去觀光的。”
他認為我態度不夠嚴肅。或者俏皮得不是時候。
“你不認為他們中間有些是情報人員?”
“不會。”
“為什麼?”
“智商差了點兒。”
“哦?你們中國什麼樣的智商可以做情報人員?”
“不太清楚。”反正你這樣老跑題肯定不行。
“你認為你的智商夠不夠呢?”
“夠什麼?”
“夠情報人員標準。”
“大概不夠。”
“你很謙虛。”
“哪裡。”
“你一共在前線寫了幾篇所謂的報告文學?”
“寫了十來篇。”
“全發表了嗎?”
“沒有。”
“全沒被髮表?”
“沒被全部發表。”
“哪一類的沒被髮表?”
“比方有這麼一篇:一個年輕士兵是個孤兒,十九歲,他是他的老丈人把他養大的。他老丈人指望他到部隊出息出息,見見世面,混成排長連長就回去娶他女兒。結果他上前線第三天就給地雷炸傷了。傷得沒法娶他老丈人的女兒了。”
“為什麼?”
“他反正是沒法讓女人生孩子了。”
“……噢,我說呢。”
“我採訪他的時候,他說他對不起把他養大的老丈人。後來他就服了一百多粒安眠藥。他在前線表現得非常英勇,是個非常優秀的小夥子。”
“你專門寫這種事?”
他靠回到椅背上,覺得我若說的是實話,那可沒什麼勁。
“我對這種故事比較有興趣。”
“為什麼?”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我這個美國動作做得夠不夠純正。他端起紙杯子,喝了一小口水。他想這個女人大概沒什麼審頭,她沒幹過幾樁上臺面的事。這回輪到他偷看一眼手錶,輪到他覺得日子難熬了。
“聖誕節真是很累人的一樁事。”他說。
“沒錯。”
“你們在中國過聖誕節嗎?”他開始清理桌子,準備下班。
“現在時髦的年輕人都相互寄聖誕卡片什麼的。也有人會弄棵聖誕樹。”
“你和安德烈·戴維斯在北京一塊兒去的那個聖誕晚會,有聖誕樹沒有?”